《碧海夜心》
作者:零夏
配乐:
* 我的一个道姑朋友钢琴版
* 是我在做多情种 钢琴版
* 遇见那样美-赵海洋
* 风居住的街道
* 沉醉在风中
* 《来不及说我爱你》小提琴协奏曲
* 远了,近了-严屹宽&王菲
壹
1936年的冬天,上海的雪铺天盖地。我上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雪,还是十年前在南京的时候了。
风急雪大,那个可恶的诗人为何偏偏今日得了空,害得我被秦渭然赶出来采访。
“程碧海。”我懊恼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尽管他上个月才从日本回来,他的许多诗作却早已在国内出版,受到青年学生的极力追捧。上海想采访程碧海的报纸多如过江之鲫,可他极少露面,此番也是秦渭然找了关系,他才松口应允。
我脑子里回忆着关于程碧海的信息,不一会儿便到了程公馆。门房将我引到客厅,有女子早已候在那里。
她穿素色的旗袍,五官生得清秀素净,令人想起初春的弱柳。
她起身迎向我:“您是《时报》的记者吧?我先生在楼上接电话,您先坐,他一会儿就来。”
女子的中文说得很流利,如果我事先不知道她是日本人,单从她的言语,我是听不出来的。
我坐下,向她颔首:“您的中文说得真好。”
女子莞尔一笑,仔细地为我沏上茶,柔声道:“是我先生教得好。”
我正要开口,楼梯上突然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嗓音截住了我的话头:“泉子,你们聊什么这么开心?”
茶杯从我手里蓦地滑落,惊天动地的一声响。泉子诧异地看向我,我浑身僵硬地立在原地,手脚冰凉。
即使十年过去,但这个声音,我也不会认错。
房中一时静得吓人,听到那人细碎的脚步声,我不敢回头。
许久,久得仿佛又是十载春秋,他在我身后不敢置信地问我:“是夜心吗?”
泪水轰然砸落,窗外的飞雪涌进来,变成一只只蝴蝶从我眼前扑闪过去。我仿佛又看见随园的杨柳与碧桃,有人在我耳边念:“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含着泪转过头,男子立在我身后,看向我的目光惊喜又哀伤。
十年过去,他的神情间已有了沧桑的痕迹,从前那些张扬轻狂早换成了不动声色的蕴藉。
他的妻子立在一旁懵懂地打量着我们,我哑声道:“君复,好久不见。”
贰
十年前的冬天,家里新添了个小弟弟,父母便将我卖给人牙子。我随着人牙子来到南京,进了林宅当丫鬟。
那时我刚满十六岁。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管事带我见过太太,出来的时候途经一个很大的花园,那个花园叫作随园,在整个南京城都很有名。园中种满花草,此时便盛开着各种梅花。
漫天飞雪中,我看到一个少年撑着青伞立在湖边,不知在瞧什么。他身形有些清瘦,穿一件月白长衫,外罩同色大氅。仔细看去,那衣服用的都是极好的衣料,想来他在林宅中地位不低。
他瞥见我,便向我招手:“你过来。”
我迟疑半晌,撑着伞走上前。离得近了,才发现这少年与我差不多的年纪,生得秀丽如女子,透亮的一双眼让人想起倒映在水波中的月亮。
少年懒洋样地开口:“苏婉找来的?”
我一怔,方才反应过来苏婉便是太太的名讳。我心中惊诧,嘴上仍应了声是。
少年冷笑一声:“她倒是不死心……你叫什么名字?”
我颔首:“我姓顾,在家行五,父母喊我小五。”
面前的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忽然道:“我落了东西,你且去找找。”他指着结冰的湖面,伞面下露出一双有些狡黠的眼。
我心中忐忑,踟蹰着走到湖边,刚要转身问他,却被身后的人重重一推。湖面的冰层很薄,我跌下去的时候,听到冰凌在耳边碎裂,湖水灌入肺部,撞得胸腔生疼。我奋力挣扎,渐渐耗尽力气。
少年袖手立在岸边,密密的雪幕中,他弯着唇在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没想到如斯美人,笑容竟那样锋利,像出鞘的名剑,寒光凛凛,惊心动魄。
我后来知道,他便是林家的小少爷林君复,林夫人买我进来就是伺候他。
我听人牙子說过,林君复是个混世魔王。权贵之家的小公子,性子乖戾,独居在林宅深处,身边的下人皆被他打骂走了。
那日我被人从湖中救上来时,已完全晕了过去。
我病了数日,脑子烧得迷迷糊糊。我一时梦到爹娘,一时又梦到家门前的溪流,有一回我甚至梦到了林君复。
少年面无表情地坐在我床边,我扯着他的袖子哭得撕心裂肺,斥他恶毒。他看着我,春水般的眼底忽然有了一丝悲悯。
待我痊愈,已临近年关,我回到了林君复身边。他看到我,似笑非笑:“你怎么还没走?”
然后扬眉又说,“我如此恶毒,你为何还要留下来受我欺负?”
我惊怔地望向他,那竟不是梦吗……他干什么要来看我?
少年拿过手边的折扇把玩,一面打量着我,语气悠闲:“若我是你,必定识趣地离开,何必舍下脸皮性命任人折磨?”
我不知要如何回答,只能沉默。
“木头。”林君复慢吞吞地骂了一声,挥手示意我下去。
我仓促地转身,分明是冬天,门外的阳光为何如此刺目?落在人的眼睑上,竟将人催出泪意来。
叁
林君复实在难以伺候,衣食住行上的规矩多得数不胜数。我一旦做错,便得在院中罚站。数九寒天,滴水成冰,几个小时站下来,人早已失去知觉。
邻院小丫头赞我好耐性,说以前的下人不过伺候小少爷几日,便哭着喊着要离开,哪怕不要这份差事。
我抿着唇,并不言语。
除夕那日也在下雪,清早起来我给林君复泡茶,水烫了半分,他将茶杯掷在我脚边,热水溅上手背,火辣辣地疼。我咬牙,咽下喉咙中的痛呼声。
“倒是好气性。”少年声音冷淡,抬抬下巴,“外面站着去吧。”
后来林君复去前厅参加宴会,我在院中站了一天。深夜他回来,见到我时,少见地皱了皱眉:“你怎么还在?”
我张张嘴,舌头已冻得僵直,半晌我才硬邦邦地道:“没有少爷的吩咐,小五不敢离开。”
林君复嘴唇微动,似是说了什么,我听得不甚清楚。意识愈发昏沉,我软倒在少年怀中的时候,他蓦地变了脸色。
他有些慌乱,想要推开我,但到底没有松手。
少年将手炉塞到我掌中,啧了一声,不耐道:“麻烦。”
话音未落,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林君复将我打横抱在怀里,大步向内屋走去。
少年的怀抱单薄,衣服上的白昙熏香很是熟悉,是我平日细细染上去的。我捧着手炉,不知为何有些鼻酸。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善于忍耐的人,但这一刻我忽然忍不了了。
回廊外静默地飘着雪,我吸着鼻子瓮声瓮气道:“你当我不想离开吗,可我又能如何呢?人牙子早同我说过,若不是林家买了我,他本来是要送我去做小姐的。”
林君复一怔。
我愈发觉得委屈,眼泪滚落下来:“你知不知道,光这个手炉便可以买三个顾小五了。”
少年颇为惊诧地看向我,大抵没想到我会突然开口。雪白狐裘掩住他大半张面容,许久,他抬手拂过我的眼角,没有说话。
我懊恼自己病中糊涂,冒犯了林君复。那天过后,我原以为我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不过奇怪的是,自那以后林君复尽管冷淡,却不再同从前一样百般刁难我了。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转了性子,但日子的确好过了许多。
周日我去前院找管事汇报林君复的起居状况,那天我出门晚了,从前院回来天已经黑了。
路上从随园穿过,途经滴翠亭的时候听到模糊的人声,隐约提到了林君复的名字。我从阴影处踮脚张望,看到一个面容娇美的女人。
我入府时见过她一次,是林夫人。她旁边还立着一个中年男子,从衣着和举止上来看,大抵便是林君复的父亲林司令了。
“我实在是教不好君复,有负老爷的重托了。”林夫人轻叹。
林司令神情间似有动容,他揽住女子的肩,柔声道:“不关你的事,当年是我对不起她母亲。君复这孩子,性子随了碧青,倔得很。”
大抵是我的错觉,林司令说这话的时候,林夫人面上闪过了一丝怨毒,不过转瞬即逝。
听到此处,我已隐隐有些后悔了,到底是主人家的私事,我一个仆人若是被发现偷听,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我正要转身,却听到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一角白色的衣袍在前方的树影中一闪而过。
“是谁?”林司令怒斥一声,向我的方向阔步走来。
又慌又急中我跌倒在地,林司令喝道:“哪里来的小丫头?”
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眼看林司令的面色愈发阴沉,这时我身后突然传出一道慵懒的嗓音:“我的丫头,自然是随我来的。”
少年从浓重的树影深处走出来,雪白衣衫衬得他面容皎洁。
林司令面色铁青地瞪着林君复:“这么晚了,你偷偷摸摸同一个小丫头在这里做什么!”
少年蓦地轻笑一声,伸手将我从地上扶起,挑衅地瞥了一眼林夫人:“怎么,只许父亲在此处幽会佳人,便不许我在此一赏风月了吗?”
少年说着,倾身搂住了我的腰,他灼热的呼吸拂在耳畔,夹杂着几缕寡淡的白昙香。
此时尚是初春,夜风寒凉,可被少年隔着衣衫环住的那一小片皮肤,却如着了火般灼烈地燃烧起来。
林司令高喝一声“孽子”,在林夫人的劝慰声中走远了。
我仰头去看林君复,少年面上的轻佻消失了,他漠然地看着林司令离去的背影。
注意到我的目光,少年蓦地冲我一笑。我心中咯噔一声,下一秒便被他一把推开。他抽出白绢,一脸嫌弃地擦拭搂过我的手。
“他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他阴森森地开口。
往日那个混世魔王又回来了,我怯怯地点头,为方才那一瞬间的心动懊悔不已。
肆
我本以为林君复定会严惩我,然而他没有。那个春夜,他只是将我拉到屋顶上,让我陪他喝酒。
少年仰着头,一口一口地灌酒。
“我父亲娶我母亲的时候,说一生只爱她一人,可不过两年便为了权势娶了苏婉,冷落了母亲。奶娘后来告诉我,母亲其实是被那女人气病的。母亲去世时,父亲还在外省,他甚至没来见母亲最后一面。”
少年的眉目间染上些戾色,忽而又变得哀戚。他长久地凝视着月亮,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忽然有了泪光。
我一惊,待要细看,他却猛然别过头,再看向我时,扬起唇角,笑得肆意又张狂。
我看着他的笑容,不知为何突然有些难过。
林君复又饮一口酒,顺势倒在我身旁。少年大抵已经醉了,他看我的眼神已有些迷离,他一声一声地喊我:“小五。”
我望向他。
“其实我时常想,我不该那么对你,即便你是苏婉安排的。但你是你,她是她……”少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在这个家里,你和我一样,不过都是身不由己罷了。”
我后来想,我最初爱上林君复就是在那个月亮又大又圆的夜晚。因为从那时起,他在我眼里不再是林家高高在上的小少爷,而只是一个笨拙敏感的少年。
那夜的事,我们谁也没有再提。
林君复仍旧会向我发脾气,但他待我的方式,愈发像是朋友,而不是主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