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夜心
文字:零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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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间风骨
* 此身情累
* 青山见我
* 凉凉钢琴版
* 夜色(伴奏版)
* 夕阳山顶
* 拂晓车站
* 浮城旧梦
上海这一年的冬天没有下雪,可阴冷仍像钻进了骨头缝里。
冬至那天落了雨,深夜我从缫丝厂出来,污水在我脚下汇聚成细小的溪流向后流去。
小混混拦住我时,我悄悄地将今天刚结的工资往衣服里塞了塞,摸了摸了防身的匕首。
我不知道林君复是从哪个角落冲出来的,那时候小混混已经撕破了我领口的衣裳,冷风灌进去,我捏着匕首预备割断自己的脖子。
他们扭作一团,林君复被按倒在地,霎时间水花四溅。我的惊叫声引来了巡警,小混混们一哄而散。
我疯了一般扑向林君复,少年半坐在地上,嘴角破了皮,面容青肿。他静默地看了我许久,瞳孔中有风,轰轰烈烈,灼热而绝望。
“若我今天没来,你会如何?”少年问我。
他突然恶狠狠地吻上我的唇,口腔中的血腥味惹得我落下泪来。面上一片滚烫,我知道是他哭了。
大雨中我紧拥着他,我明白这个我不顾一切想要捧在云端的少年,终究在与这世界交手的过程中,跌入泥潭。
那天之后,林君复没有再写文章。他像我一样打了许多份工,包括在码头扛货。他每日仍然与我嬉皮笑脸,但眉目间再无从前逼人的神采。
我十九岁生日那天,林君复下班很早。我们牵着手游荡在上海的街头,四周衣香鬓影,灯红酒绿,那是另一个世界。
我在一家店的橱窗前停下,橱窗里挂着婚纱,巨大的雪白裙摆像一场经年未醒的美梦。我贴在窗玻璃上痴痴地看,半晌才回头望向林君复:“若有那么一天,我有机会穿上这件婚纱,娶我的会是你吗?”
少年的神情有瞬间的愣怔,他刚要回答,身后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林君复?”
陆
后来,我仍记得那人脸上鄙夷的神情。
他穿着昂贵的呢料西装,一一打量过我们洗得发白的棉衣,笑得春风满面:“老同学,你何时来的上海,为何不告诉我?”
“同学一场,若是有困难尽管来找我。”男子大笑着扔下一张名片,纸片打着旋儿落在林君复脚边。
男子志得意满:“你为何不拾起来?”
林君复的手指动了动,眉目掩在刘海落下的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刹那间,我的心头像被什么狠狠蛰了一下,酸痛难忍。
我一把拽过他的手,在男子猖狂的笑声中,疾步离去。
我拽着少年一路走过灯火通明的长街,走过歌舞升平,走过纸醉金迷,走到月上西楼,走到再没了路。
我松开他的手,猛然旋身,开口道:“你走吧。”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抽屉里那封他朋友给他的早稻田大学的推荐书。有人愿意资助他去日本读书。
“那天我没有睡着,我听到你们说话了。”我哀愁地笑起来,指尖拂过他紧蹙的眉头,“我很感激你为我留下来,但是君复,我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林君复愕然:“夜心……”
我看着眼前的少年,恍然惊觉,原来不知何时,他的眉眼间早已有了成年男子的深邃与锋利。
我竖起食指抵住他的唇:“我都明白。你从来不曾平等地爱我,你对我不过是强者对于弱者的同情、保护,或者责任感。”
他还想说什么,我摸摸他的脸,像哄一个幼小的孩童,柔声对他说:“可是我爱你啊,所以你得走,你值得更好的。”
我转身的时候,眼角流下了一滴泪,它散落在上海1929年的冬夜,一地破败的光影里,我和林君复都没有看见。
林君复临走之前,曾对我说:“夜心,等我回来。”
我没有去送他,却将他那句话刻在了心里。
我离开了缫丝厂,去了一间教会学校做保洁员。我原本认识的几个字,还是林君复教的。在那所学校里,教员们都很热心,空闲时会教我识字。日子长了,我竟能囫囵读一些林君复从前爱看的书了。
他偶尔会寄信来,信中写的不过是些琐事,多半是他在日本的新奇见闻,只是末了,他必定添上一句:“日后,我带你来看。”
我将这些信攒起来垫在枕头下,想想又觉得不妥当,便将它们仔细收在抽屉深处。抽屉里的信越来越多,我一封封数过,只觉得一颗心也一点点被涨满,再也盛不下其他。
1931年,林君复离开的第二年。林家遭到政敌暗算,背上了卖国的罪名。盛极一时的权贵之家,不过数月间便树倒猢狲散。
我接到林司令的帖子时,并不惊讶。
1931年夏天,我再次回到了阔别三年之久的南京。
曾经威慑六省的林司令躺在床上,皱巴巴的皮肤糊在骨架上,像一只干瘪的灯笼。他看到我,神色微动:“君复还没回来?”
我颔首。
“没回来好啊。”林司令喃喃道,“回来了是要受牵连的。”
我忍不住问他:“资助君复去日本读书的人,就是司令您吧?”
林司令笑了,他赞赏地看我一眼:“你很聪明。”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很遥远,“君复是我的孩子,我对不起他的母亲,也没能对得起他……但是啊,一个男人的一生怎么可能只有儿女情长呢?”
话音未落,林司令突然扭过头,猛地扣住我的手腕,原本浑浊的眼睛瞬间亮得吓人:“答应我,好好照顾君复。你们在上海的事我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真心爱他。”
我看着眼前这个迟暮的老人,此刻他不再是意气风发的林司令,而只是一个悔恨的丈夫与满腔柔情的父亲。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回到上海,我想了想,还是将林家的事写信告诉了君复。等了三个月,我收到他的回信,他说他要回国。
那段时日,我每天都梦见林君复。他一时是少年时眉目秀丽的模样,一时又是成年的男子,有幽深的眼眸和薄薄的唇,他向我张开双臂,扬唇一笑:“夜心,我回来了。”
但命运到底看不得世人团圆喜乐。
林君复回来那一天,日本的一艘游轮发生了爆炸,那艘轮船正是他所乘坐的。
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脑子里清晰地响起了什么破碎的声音。
我知道,我的一整个青春和爱情就这样在1931年的冬天结束了。
柒
1936年,我和林君复相识的第十个年头,我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他重逢。
当年爆炸发生后,我一直心存侥幸,我每一个夜晚都向上苍祈祷,我爱的男子还会回来。
但当他真的站在我面前,改名换姓,携着如花美眷,我发现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眼前的男子仍旧好看得惊人,他与记忆中那么相似,但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那天的采访没有进行下去,我走的时候,到底忍不住开口:“你为何没回来找我?”
风雪还没有停,我立在程公馆的台阶上,雪花落满了我的肩头。男子垂着眼:“夜心,对不起。”
我别过头,艰涩地笑了笑,旋身离开。
回到报社,我在总编室找到秦渭然:“你是故意的,你早就知道。”
男子耸耸肩,在我面前放下一杯咖啡:“你看起来好像并不高兴,我原以为你会感激我。”
我摩挲着手里的咖啡杯,没有答话。
那一年林君复生死未卜,上海紧接着发生了动乱。原本我躲在教堂中便无大碍,但我想回家取林君复的书信,谁料途中遭遇暴民受了重伤,是秦渭然救下了我。
后来上海的时局愈发混乱,我逃到昆明,又遇到了秦渭然。一来二去,我与秦渭然成了朋友。在昆明的时候,他找关系让我念了一所女子学校。后来上海时局稍缓,我与他回沪,他创办了《时报》,我便在他手下当记者,讨口饭吃。
这一路兜兜转转,生生死死,我从未放下林君复,秦渭然是知道的。但他仍寸步不离地陪在我身边,他的心意,我也是清楚的。
窗外的雪停了,秦渭然在我身边喋喋不休,我放下咖啡杯,侧头打断了他:“我们相识有五年了吧?”
秦渭然眨眨眼,神情有些愣怔。
我敛下眉眼,心中空寂。许久,我微微笑了笑:“你上次说的事……我答应你。”
后来,我还见过一次林君复。
那时已经是春天了,那天我下班很晚,与秦渭然在路口道别后,我在公寓楼下见到了林君复。他站在春夜的雾气中,冲我点头:“夜心。”
街道两边是蔷薇花墙,我与林君复一脚一脚踩着斑驳的花影,慢吞吞地向前走,雪白的街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又长又细。
“我回来找过你,我在那次动乱的死者名单上看到了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