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啊饺子
白阿莹
几乎每个周末,我都要携妻带儿回东郊我的父母家去,陪二老吃顿饺子。
从懂事时起,我就爱吃母亲包的饺子。小时候,吃饺子还是一家人过年时最憧憬的奢望,平时家里几乎是吃不到纯肉馅的饺子的。即便如此,母亲还是会想各种办法,比如用猪油渣与蔬菜掺合了给我做出美味的饺子来。我总能吃到母亲包的美味饺子,每次都会吃得满嘴生津,直喊:“香!香!”一到这时,母亲就会拍拍围裙上的面,眯着眼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饺子对我们的吸引力大大减弱了,宴请亲朋时只吃饺子,会被嘲笑成吝啬。但母亲却依然固守着对饺子的嗜好,每周末都打电话提醒我早点儿回家来包饺子。此时我已成家立业住到城里,回父母家去吃那已有些乏味的饺子,主要是尽对年迈父母的孝道。每次回家,一半是担心父母受累,一半是不想老吃饺子,我总给母亲建议,换个主食吧,吃米饭,蒸馒头,炒点菜。母亲不吭声只皱眉看我一眼说,我现在老得想不出做啥好了,你看面都和好了,下礼拜吃米饭吧。但是下一个周末又是饺子,只是饺子皮里边的馅会有些变化。回回如此,日子久了,我也只好不再提了。
近来一段时间,儿子进入青春期,开始爱抱怨了,时常嘟囔说:“又是饺子。”我们教训儿子,奶奶包的饺子不能说不好吃。然而,我们的教训不起作用,几乎每次回他爷爷奶奶家,儿子都要闹些让我们不愉快的事。然后常常是一出家门,我就会和儿子在楼外吵将起来,结果直到当天深夜,我的心情也舒缓不过来。儿子对付我们的办法越来越多,后来干脆每次回家吃饺子,碗还没端就说吃过饭了,引得一屋人怏怏不快。我实在烦得不行,忍不住又劝母亲换个花样,让儿孙们也有个期盼。母亲听了并不吭声。我再多说,她便嘟囔一句:“想吃什么,你们自己回来做好了。”
于是,那个周末,我满怀“信心”地提了一大包在超市买好的蔬菜,带着妻儿兴冲冲地迈进父母家门——厨房内外又充盈着饺子馅的香气,客厅中央的茶几上支着一个面案,上边放着一碗面,面案周围一圈摆了五只小板凳:看来母亲是早计划好了,这次要全家一起包饺子。我不好再说什么,强装笑颜坐到母亲旁边,又坚决地示意儿子赶快坐下来擀饺子皮。母亲好像忘了上周的话,只顾招呼大家围坐到面案旁来,一家人擀皮的擀皮,包馅的包馅,忙忙碌碌的,却没多少说笑。
妻子与父亲找了些话题唠家常,聊着聊着又聊到母亲买菜包饺子的事上了,母亲便开始夸耀起她做饺子的诀窍,说着说着,忽然问我懂了吗。我闻声抬头望了母亲一眼,但见母亲的眼睛正朝着这边盯着她的儿子。噢,母亲苍老了许多,特别是她那原本清澈乌亮的眼睛,眼仁变成了棕色,眼白已有些泛黄,眼仁眼白间没了清晰的界限,眼睛便显得异常混浊。我心里不由一酸,想说什么,却不知说什么好。
母亲显然看出了我情绪上的波动,说了句让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话。她一边包饺子一边自言自语似地说:“你爸你妈老了,也不想吃啥了,饺子香不香,关键是心情。一家人围在一块儿多好啊,一边包一边聊,非要吃什么米饭,准备一两天,吃完你们嘴一抹走了,连句多的话都没有……”她叹一口气,眼窝湿了:“你们也有这一天呢!”
饺子香不香,关键是心情!天哪,我怎么就没想一想呢?心灵手巧的母亲什么菜不会做?何曾不想变个花样来款待她的儿孙?但母亲太珍惜这个阖家团圆的周末了,她渴望用这种方式营造一个其乐融融的气氛,品味生活的乐趣和悲苦,虽然仅仅是一会儿,可这段时光对于母亲和父亲来说,是多么难得啊……
那天的饺子皮我擀得很慢很慢,一家人也包得很慢很慢,一个个饺子又周正又美丽,犹如一个个工艺品,围着那笼屉一圈一圈螺旋着向外扩展,让人不忍下锅。那天的饺子,妻儿都说香,我却吃不出味道来。儿子问我,爸你咋了?我抬头看见镜子里自己的一双眼睛涌满了泪花,只能遮掩地说辣到了——谁又能理解,这小小的饺子承载了多少味道啊!
我已不记得那天的饺子是什么馅的了,但我异常高兴,因为我清晰地记得母亲吃得很香,父亲也吃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