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礼之声|孙见喜散文《我哭杨毓荪》

贞礼之声|孙见喜散文《我哭杨毓荪》

2023-11-29    14'06''

主播: 贞礼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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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我哭杨毓荪 孙见喜        除夕之夜的鞭炮声中,我收到一条短信:好友杨毓荪在美国洛杉矶病逝。时值2016年春节晚会直播,我离开荧ying2屏上的红火热闹,独自幽坐琴室,抚摸这床斑驳苍老的膝琴,心想去年他回来时我们还讨论琴曲《阳关三叠》、《秋风辞》、《长门怨》,还争论《忆故人》是否就是胡道满的箫曲《孔子哭颜回》,他声如宏钟情绪饱满,却怎么突然间就成了故人?为何我们讨论的琴曲全是些悲凉的、哀怨的、离别的?是冥冥中的一种告别吗?      34年前,他正为父亲的平反奔波,偏巧就在我一个老同学的家里和他相遇。老同学的夫人掌管一家涉外宾馆,他想给自己的民族乐队寻找一个演出平台。我们就音乐的话题聊开了,相识了,原来他父亲是西安音乐学院的琵琶教授,文革间在石头河农场去世。我了解了这位音乐家的艺术成就和不幸遭遇后,在几家报纸发表文章奉扬其艺术成就,客观上助推了平反事宜。于是我们成了朋友,就经常去他家听他吹箫弹琵琶、听他讲平湖派琵琶的故事,听他母亲唱的《牡丹亭》,他讲他父亲师从黄宾虹学画,又看他一件件介绍他家收藏的乐器,等等。他家有一床破琴一直悬挂在正厅正墙中央,引起我的好奇,他就说,这是一件宝贝,便踩着櫈子慢慢取下来,轻轻擦拭。这是一床膝琴,是古人盘腿坐地放在膝盖上弹的,三尺长,比一般琴短了约三十公分,是为外出携带方便。这床膝琴已不能奏,它无弦无轸无雁足,龙池凤沼破坏、又岳山松动,底板糟朽;唯一可见当年风采的,是琴尾处镶嵌的浮雕蝙蝠生动传神,这是全琴唯一没有朽坏的部位,可见其材质及工艺之特殊。        那年,他从下乡的歧山县被招进铜川一家煤矿文工团,是因为他六岁即从父习琵琶,扎实的童子功使他在应招者之中脱颖而出。八十年代初文工团解散,他回城组建了一支小型民族乐队。未找到合适的演出平台,却与几个细木匠组建了乐器厂,按照父亲传下的工艺制造琵琶。这批乐器精致而华丽,他将首批产品捐助给了广州一家音乐学校。不久,珠海前来招商,他的乐器厂就整体南迁,成了当地的民族乐器有限公司。他们生产古琴、琵琶、筝等等,当时一位喜欢乐器的国家领导人就用着他生产的二胡。他那时制造的一起新闻事件,就是在人民大会堂拍卖三件珍宝琵琶。不久,他全家移居美国。之前返回西安和我告别,特别郑重地将这床膝琴赠送给我。他说别看这是个废琴,但它储存着几代乐人的体温,希望我珍惜、珍爱、珍藏。他说整个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初,华山的一位道人每月都来他家与父亲抚琴吟唱、切磋琴艺、订正古曲、校勘传谱,道人就这样背着膝琴山上山下跑了十几年,到六十年代初,此琴已严重破损,道人就将琴存放杨家,希望父亲找高人修复。之后,琴终于没有修复,道人也终于没有再下山来。他父亲临终时郑重交待:“这床膝琴传到华山道人已是第四代了,拥有这琴的始祖是从四川青城山过来的,这不是一床琴,不是一代出家人,也不是几支传谱……”哪是什么呢?父亲哽咽着,话没有说完就停止了呼吸。因为是平湖派琵琶的第八代传人,他讲的琵琶故事更为可信。他说师祖李芳园曾为清朝的宫廷乐师,师爷朱荇青在三、四十年代的某次太平洋会议期间演奏琵琶,被曾经的美国总统罗斯福称为“天国之音”,等等。所以杨毓荪初到美国便产生了许多新闻、传闻。他也应邀在美国国会的什么场合演奏平湖琵琶受到欢迎,甚至因为珍宝琵琶还和克林顿身边的什么人有过联系。         但是,热闹过后是凄冷,在国内出过琵琶专辑的儿子无奈转行去学习国际贸易,和他共同创业随他赴美的一位弟兄入了神学院而后去教堂谋生,合开乐器厂的另一位细木匠去农场种菜;他自己也不得不转型去从事中国画的创作和经营,因为家传的功底,他的画作在美国华人间多有流传,他也不时返回北京将画作交由朋友办一些小型的展销。但终于形不成市场,他的生活处于拮据中。加之患了严重的头疼病,每次回来都情绪低沉。有次回到西安说要找个清静地方休息作画,我便约了朋友拉上他,到商洛山板桥镇一处山村,时值美丽的中秋之夜,他却突然头疼欲裂,无奈我们连夜送他回到西安就医。为了解决他的厄困,我也把他的画册四处散发,甚至联系到几家画廊进行推广。但艺术品市场是个大海啊,波涛汹涌中那些纯粹的艺术家多有沉落。 ‍❤️‍‍就在这个除夕之夜,鞭炮、锣鼓、烟花的喜庆气氛中,我接到了关于他的噩耗。我想,如果他留在珠海,继续经营乐器厂怎么样?如果他留在西安,办个琵琶教习班怎么样?或者重新经营乐队承揽民间演出怎么样?如果应聘到哪个大学音乐专业当教师怎么样?应该说,这么多的“如果”,于他养家糊口都不成问题。最令人感伤的,他一个师弟告诉我,你母亲晚年孤寂在西安,过世几天竟无人知晓,是他爸的几个学生和单位有关部门去送的葬,也许,是天各一方他来不及;也许,是他病体不能支撑长途飞行;也许,是他的经济不能支持他扶灵送终……呜呼,斯人已去,膝琴默哀,我捧着这件珍贵的遗物无语流泪。我向着天际说:我要修复它!可是,我找了西安几位斫琴方家,李延民、程刚、魏庚虎等等,他们慎慎地看了,说要修复得解剖琴体,得换底板置雁足,得重斫岳山制琴轸……一致的观点是,能修复,但已非由青城山而华山的六代传琴了!但我得让它发声。我选择最强力的胶水固定了岳山,我请工程师同学高崇军帮我设计,在不破坏底板的情况下如何安装雁足。工程师请了八级钳工,设计了不锈钢夹板,在其上固定铜柱以作雁足;又求魏庚虎设法装了一套琴弦……我庄重地请来几位琴友,大家象面对了一位百岁老人,恭敬抚之,轻轻捧之,轮流弹奏,心沉得提不起来;《忆故人》缠绵悱恻,《阳关三叠》一步三叹……我忍泪问膝琴:我的有根基、有才华的朋友,他的道路、他的命运,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为什么会是这样呢?(2018,7,7西安双仁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