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封书信,应该是写在开成元年,即公元836年。当时令狐綯担任左拾遗,正是平步青云的时候,25岁的李商隐屡试不中,心情之焦躁已然不能自抑。这一时期,他试着放下身段,写了一些“献菊花”的信件——此前读过的《上崔华州书》即为一例,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出来看一看听一听——但是如前所述,他是这样矫情活着,想融于俗世,又格格不入,浑然没有向人献菊花该有的态度,此信亦然。
写这封信的时候,商隐和小綯还是有真感情的,或者,在商隐看来是有,而在小綯那边,更多的仅仅是剩下了“看在父亲的面子上”这样的一种想法而已。两人以后的分道扬镳,其实并不令人意外。商隐在这封信里,兴奋的表达了自己和小綯的交情是“世所罕见”的,是这茫茫浊世所“奇缺”的,他一连在好几段的阐述中穿插表述了这一观点,如“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如“足下与仆,於天独何禀”,如“果不知足下与仆之守,是耶非耶?”,又如“得有此人,足下与仆,当有所用意。”写这些句子的时候他应该真的是这样想的,但是预见到此后半生他与令狐一家的恩怨,如今读来却颇觉讽刺——这是怎样的一个2B文学青年啊!
在信里,李商隐说,这是一个污秽的世界。人人不讲道义,不讲诚信,翻脸无情比翻书快,落井下石比落枕疼。他提出,朝廷官员要照镜子,正衣冠,洗洗澡,治治病,不然,整个社会都将崩溃,而他眼睁睁的看着却无能为力,只能感慨“真令人不爱此世,而欲往走远飏耳!”信的最后,他由衷地希望,愿他和小綯的友谊,是这不堪的世界中唯一的一抹亮色,愿他们的友谊是一支唱不完的歌。
唉,他真傻,傻得就像是我的25岁。第二年,李商隐终于考中了进士,五年辛酸赴考路告一段落。其关键,还赖于令狐綯在信后把他推荐给了高锴。所以说,傻人有傻福。怎奈人生如海,命运如舟,当大海掀起了波浪,纵有白仙人般“直挂云帆济沧海”的雄心与不甘,又能奈之如何?
李商隐之所以成为了李商隐,是由这一封一封的信,以及这背后的时光蹉跎所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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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令狐拾遗书》-李商隐
子直足下,行日已定,昨幸得少展写。足下去後,怃然不怡,今早垂致葛衣,书辞委曲,恻恻无已。自昔非有故旧援拔,卒然於稠人中相望,见其表得所以类君子者,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尔来足下仕益达,仆困不动,固不能有常合而有常离。足下观人与物,共此天地耳,错行杂居,蛰蛰哉。不幸天能恣物之生,而不能与物慨然量其欲,牙齿者恨不得翅羽,角者又恨不得牙齿,此意人与物略同耳。有所趋,故不能无争,有所争,故不能不於同中而有各异耳。足下观此世,其同异如何哉?
儿冠出门,父翁不知其枉正;女笄上车,夫人不保其贞污。此於亲亲,不能无异势也。亲者尚尔,则不亲者,恶望其无隙哉!故近世交道,几丧欲尽。足下与仆,於天独何禀,当此世生而不同此世,每一会面一分散,至於慨然相执手,颦然相戚,泫然相泣者,岂於此世有他事哉。惜此世之人,率不能如吾之所乐,而又甚惧吾之徒,孑立寡处。而与此世者蹄尾纷然,蛆吾之白,摈置讥诽,袭出不意,使後日有希吾者,且惩吾困,而不能坚其守,乃舍吾而之他耳。足下知与此世者居常绐於其党何语哉?必曰吾恶市道。呜呼,此辈真手搔鼻皻,而喉哕人之灼痕为癞者,市道何肯如此辈邪!
今一大贾坐墆货中,人人往须之,甲得若干,曰:其赢若干,丙曰:吾索之;乙得若干,曰:其赢若干,戊曰:吾索之。既与之,则欲其蕃,不愿其亡失口舌,拜父母,出妻子,伏腊相见有贽,男女嫁娶有问,不幸丧死有致馈,葬有临送吊哭,是何长者大人哉?他日甲乙俱入之不欺,则又愈得其所欲矣。回环出入如此,是终身欲其蕃,不愿其亡失口舌,拜父母益严,出妻子益敬,伏腊相见贽益厚,男女嫁娶问益丰,不幸丧死,馈赠临送吊哭情益悲,是又何长者大人哉?惟是於信誓有大期漫,然後骂而绝之,击而逐之,讫身而勿与通也。故一市人,率少於大贾而不信者,此岂可与此世交者等耶!今日赤肝脑相怜,明日众相唾辱,皆自其时之与势耳。时之不在,势之移去,虽百仁义我,百忠信我,我尚不顾矣,岂不顾已,而又唾之,足下果谓市道何如哉?
今人娶妇入门,母姑必祝之曰善相宜,前祝曰蕃息。後日生女子,贮之幽房密寝,四邻不得识,兄弟以时见,欲其好,不顾性命,即一日可嫁去,是宜择何如男子者属之邪?今山东大姓家,非能违摘天性而不如此,至其羔鹜在门,有不问贤不肖健病,而但论财货,恣求取为事。当其为女子时,谁不恨,及为母妇则亦然。彼父子男女,天性岂有大於此者耶。今尚如此,况他舍外人,燕生越养,而相望相救,抵死不相贩卖哉!而绎之,真令人不爱此世,而欲往走远飏耳!果不知足下与仆之守,是耶非耶?
首阳之二士,岂蕲盟津之八百,吾又何悔焉!千百年下,生人之权,不在富贵,而在直笔者,得有此人,足下与仆,当有所用意。其他复何云云,但当誓不羞市道,而又不为忘其素恨之母妇耳。商隐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