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为韩同年瞻上河阳李大夫启

为韩同年瞻上河阳李大夫启 某启： 某材术空虚，行能无取，因缘慰荐，蒙记姓名。刘弘一纸之荣，方斯未重；季布百金之诺，比此犹轻。昨者李涿侍御北来，又蒙降以重言，将之厚意。望辉光而便同簪履，在负荷而何啻邱山。况某婚姻，早联门馆，外舅以列藩之故，家人延自出之恩，重叠依投，绸缪顾遇。东床坦腹，早以愧於郗公；朱邸曳裾，复欲阶於谢掾。傥复清风时至，丹慊获申，实於生前，识其死所。伏希恩察。 谨启。 ------------------------ 先说一说这篇启的题目。 韩同年瞻，即韩瞻，此人与李商隐同为开成二年的进士，所以相互之间称“同年”。 河阳李大夫，此处指的是大老板王茂元的小舅子李执方。 所以，这是一封李商隐替韩瞻写给李执方的信，时间大约在开成三年（公元838年）暮春之后，李商隐入王茂元泾原幕不久 ——在我国古代，能写漂亮的书信，一直是一项非常受欢迎的生存技能啊。 那么，韩瞻自己有手有脚，有头有脑，还是进士出身，搞毛写封信都要叫同学捉笔呢？分析一下，无非是因为这封信于己颇为关键；再则，李商隐古文写得漂亮大家都知道，现在有求于我，免费劳动力不用白不用罢了。 是的，写这封信的时候，小李子委曲求全，内心不知道存了多少弯弯绕绕。 时间倒推到几个月前。李商隐处理完令狐楚的后世，随着令狐绹兄弟一路回到了长安。但是此时已经是十二月份，堪堪错过中央部委任职选调时间，李商隐瞬间懵逼了有没有（所以我说他这个人一辈子就没怎么走过运）——说好的分配工作没有了，谁来管一管啊！ 当然是没人管！怎么办？给大人物当幕僚去咯！大多数进士都走过这一遭，偶像韩愈啊，杜牧啊，都是这条路走出来的，也不丢人。可是此前一直各种找借口搪塞，僵着不去给令狐老板当秘书，不就是想堂堂正正分配个工作从基层干起，不太想伺候人了吗？这回倒好，令狐老板死翘翘了，反而没得选了吗？ 当然有得选！所以学霸李商隐收拾心情，再搏书海，待得转过年来，一咬牙，报名参加了号称是有去无回的吏部博学宏词科考试。 什么是博学宏词科？ 顾名思义，既要博学，又要宏词。用李商隐自己后来在《与陶进士书》中说的那样，要考试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还要文采一流才行。听起来就牛逼到不要不要的。难不难？当然难！但是学霸之所以叫学霸，就是专门挑战难度的。所以不出意外，我们的李商隐同学考上了（韩愈到死都没考上）。正要拟定官职派出去任用呢，好死不死，一个没有留下姓名的“中书长者”横插一脚，把他刷了下去——你可以理解为政审通不过。多大仇多大怨啊，这里面的勾勾绕绕反正现在也查不清楚了。总之，这事儿莫名其妙的就黄了。 李商隐出离了愤怒，一度精神压抑，好好的一个阳光骚年，差点给憋屈死。所以说，科举市场是很黑暗的啊，没点关系，紧要时候确实会掉链子。 公开选拔干部的路堵死了，李商隐彻底没辙，只好干回老本行，找个老板抱大腿当秘书去了。这回勾搭上的是隔壁老王——王茂元。好死不死，老王还是个李党大员，所谓一见老王误终身，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开成三年暮春，李商隐入王茂元幕。初到泾原这么一看，咦，这不韩瞻同学嘛，你咋在这呢？接下来一打听，顿时有点小失落——我们岔开去说一说韩瞻。 韩瞻，字畏之，陕西省万年县人。从名到字都像是韩愈韩退之的亲戚，但是俩压根就没关系。这哥们中了进士以后，马上就倒插门进了王家，娶了王茂元的第六个女儿（老王是真能生，膝下七个女儿，江湖人称七仙女）。 开成三年初，他正暂居老丈人家里专心啃老，一边装修新房，一边造小人，生活好不惬意。这时候，一条大腿伸过来，韩瞻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于是就有了我们读的这一篇文章。 我们知道，李商隐初抵泾原时，写的诗都是像《安定城楼》这样的调调的： 《安定城楼》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泪，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鸳雏竟未休。 瞧瞧，真是少年不知愁知味，自比王粲风流，是小李子一生中不多见的意气风发。然而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看到了小韩的性福生活，李商隐的内心在滴血：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这哥们都占全了，人跟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不行，我一定不能输给他！ 年轻的李商隐毕竟藏不住事儿。过不久，他觊觎老板小女儿这件事就闹得整个泾源府都知道了。怎么知道的？写诗呗。 他是吃饭写诗，喝酒写诗，远足也写诗。以前写诗，都是写抱负啊前程啊民生多艰啊皇帝不行大臣不行就我行啊诸如此类，现在不了，整天就写以下一个主题： 我是单身狗！ 板怎么还不把女儿嫁给我！ 我们来看看李商隐这一时期写给几位未来姨夫的信，真是一封比一封露骨。 什么“想当年我考试名次在你前面，如今你却把上了老板的女儿，你和禽兽有什么分别啊！” ​——“一名我门漫居先甲，千骑君翻在上头……南朝禁脔无人近,瘦尽琼枝咏四愁。”（《韩同年新居饯韩西迎家室戏赠》） 这诗的题目我看了都不是滋味，说是戏赠，无非是怕徒惹笑话罢了。 什么“你奏凯！玩你的老婆去，我当我的单身狗，不想陪你喝酒，表来烦我！我想什么你不知道吗” ——“我为伤春心自醉，不劳君劝石榴花”（《寄恼韩同年二首》） 还有什么“大哥，您都拖家带口的带着小姨子出来旅游了，想过兄弟我的感受没？把你小姨子介绍给我吧，别让黄鹤拐跑了，你看我表情，忠厚老实！” ——“莫将越客千丝网，网得西施别赠人”（《病中早访招国李十将军遇挈家游曲江》） 这个李十将军，也是未来的姨夫，这样赤裸裸的直白，几近哀求，说好的体面呢？ 感觉再不得到王小姐整个人都会疯掉啊。 所幸，王老板还是很给力的：小李啊，我看你干活还行，写东西挺快啊！比小裴强多了（裴蘧表示躺枪 ），虽然你是二婚，不过，行吧，这事儿我同意了！你可要好好干啊，千万不要再影响工作了呀！ 李商隐一听，热泪滚滚而下：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老板！放下就立了军令状，许下了一生一世的誓言——哪里还有后来中年丧偶以后拒绝柳老板给他安排的省歌舞团团花张懿仙时得矫情与骨气？！ 所以，可能，也许，小李是真心喜欢他这个老婆的吧！ 除了那些不靠谱的无题和艳情，读来最令人动容的也是写给王氏的句子了： 《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现在，我孤零零的去到大西南，路过散关，大雪没过人膝，再不能前行，整个天地之间就剩下我一个人。而从今往后，再没有了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也没有了那个会给我寄冬衣的人！ 可我，做梦都想再看你一眼呵！你猜我昨夜梦见了什么？是我们原先家中那台陈旧的织机，你仿佛坐在那里，又仿佛不在，醒来恍惚，记不起来了——你，会在哪里看着我？ 五言绝句写成这样，简直入骨！ 因为这样的诗，所以我不愿意去怀疑，他讲的“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是假话。 是以，少年人喜欢李商隐，总是喜欢他的无题。中年人看到的，却是生活背后，十之八九的失意。 这些都是后话，把话题拉回到开头。 韩瞻要去报李执方大腿，央李商隐写信，李商隐因此不敢不写。拉拉杂杂的一些废话，都是他往日里写惯了的，这样的文章真是没有难度。其中的对仗铺排，倒是真的好看 ——令狐楚死后，骈文之美，尽在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