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
写:菩提根
读:李阿文
母亲年轻时眼睛清澈而明亮,眸子黑若点漆,炯炯有神。我是回家翻出母亲的大学毕业照时看到的。那时的她平视着前方,眼睛里充满了热情和阳光,就像那个火红的年代。
像所有的孩子一样, 我是在母亲呵护的目光下一天天长大的。母亲如同在院子里栽下一根松苗,耐心地浇水、施肥、驱虫,不求它开出花朵,也不求它结出果实,只希望它健康快乐,平平安安,茁壮成长。
过去住的是筒子楼,出门上学要穿过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楼道。母亲的眼睛像雷达一样,她带着我灵活地避开障碍物,准确地找到楼梯口,并把我送出大门。
我背着书包走了出去,不用回头,就知道母亲一定站在大门口凝望着我的背影。这个世界上的人有几十亿,能为我遮风挡雨,并在这清晨的薄雾中,用目光轻抚我背脊的,只有母亲一人。
当我生病时,她的目光慈祥而爱怜,当我调皮做了错事,她的目光焦急而严厉,当我取得了小小成绩时,她的目光满含着期待和赞许。而当我遇到挫折,她的目光像一只惊鸟,闪动着难以名状的惶恐和不安……
我目前在重庆工作,母亲在我这里住过几次,因为不习惯重庆的天气和环境,又回到绵阳,每年放长假,我都要回到母亲那里。
岁月的长河不断冲刷、侵蚀着堤岸,而我却无可奈何。我只能祈求这流水慢些,再慢些……
我说的第一句话,长的第一颗牙,第一次学会走路,第一次摔跤,第一次流泪……,一丝不漏都记录在母亲的眼睛里,可这双眼睛渐渐衰老了。每次回家,四目相对,我都感觉母亲的目光一次比一次浑浊,一次比一次暗淡,犹如渐熄的烛头,犹如西下的斜阳,犹如翅膀上的羽毛正一根根地脱落……
人世间最大的痛苦,就是看着最疼爱自己的人渐渐没入黄昏中,却又拉不住这架时光的马车。
这次春节回家,我发现她时常直直地看着我,如同看着嗷嗷待哺的雏鸟,然后露出孩童般的笑容。她一定是在用剩下的时间,把眼睛里最后的光芒,一点一点地转移到我的眼睛里,倾尽所有,直到全部。让我的眼睛更加明亮、更加清晰,让我在今后不管多么漫长、多么无助的黑夜里,都能找寻到光明……
她的眼睛里有我的眼睛,如影随形。我年轻的时候没有懂得,而当我懂得的时候,已不再年轻。
当生活被压缩成一本薄薄的日历时,我学会了包裹自己,学会了冷暖自知,学会了小心翼翼。可一回到家,就像又回到了襁褓,所有的疲惫、无奈、不安全感,都被母亲的目光驱赶到九霄云外。从她那渐渐失去光泽但依旧柔和的眼睛里,我看到了童年的摇车,夏夜的蒲扇,温热的汤药,手织的毛衣……,
我渐渐明白,母亲对孩子的爱,就是把他视做自己的生命;就是穷极所有地给予,然后淡淡地转身。这种爱,不会因为距离的变换而削薄,反而在不断的相聚与别离中变得厚重。
春节已过,又要回重庆上班。
我发动了车子。车旁的一棵梧桐树孤零零地站立着,光秃秃的枝丫像一只嶙峋的手伸向天空,似乎在努力地抓着什么。
车子渐行渐远,母亲依旧站在路边。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那双眼睛充满了不舍,又充满了镇定,没有任何的言语,却又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茫茫人海,人海茫茫,这是唯一望着我背影离去的人,就像望着小时候的我,背着书包去上学一样。
能看到母亲的目光,人生尚有来处。看不到了,就只剩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