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与肉》
周国平
我站在镜子前,凝视着自己的面孔和身体,不禁惶惑起来。我不知道究竟盯视者是我,还是被盯视者是我。灵魂和肉体如此不同,一旦相遇,彼此都觉陌生。我的耳边响起帕斯卡尔的话:肉体不可思议,灵魂更不可思议,最不可思议的是肉体居然和灵魂结合在一起。
人和肉体似乎是一件尴尬事,那位丧子的母亲终于停止了哭泣,端起饭碗,因为她饿了;那个含情脉脉的姑娘不得不离开情人一小会儿,她需要上厕所;那位哲学家刚才还在谈论面对苦难要神明般的宁静,现在却因为牙疼呻吟不止。当我们的灵魂在天堂享受幸福或在地狱体味痛苦时,肉体往往不合适宜地把它拉回到尘世。
马雅可夫斯基在列车里构思一首长诗时,心不在焉地盯着对面的姑娘,那姑娘惊慌了,马雅可夫斯基赶紧声明:“我不是男人,我是穿裤子的云。”为了避嫌,他甚至否认肉体的存在。
我们一生中不得不花费精力伺候肉体,喂它,洗它,替它穿衣,给它铺床。博尔赫斯屈辱地写道:“我是它的老护士,它逗我为它洗脚。”还有更屈辱的事:肉体会背叛灵魂,一个心灵美好的女人可能其貌不扬,一个灵魂高贵的男人可能终身残疾。荷马是瞎子,贝多芬是聋子,拜伦是跛子。而对一切人相同的是,不管我们如何精心调理,肉体仍不可避免地要走向衰老和死亡,拖着不屈的灵魂同归于尽。
那么,不要肉体如何呢?不,那更可怕,我们将不再能看风景,听音乐,呼吸新鲜空气,读书,散步,运动,宴饮,尤其是——世上不再有男人和女人,不再有爱情这件无比美妙的事儿。原来,灵魂的种种愉悦根本就离不开肉体,没有肉体的灵魂不过是幽灵,不复有任何生命的激情和欢乐,比死好不了多少。
所以,我要修改帕斯卡尔的话:肉体是奇妙的,灵魂更奇妙,最奇妙的是肉体居然能和灵魂结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