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
作者:钟翔
播音:亦文
小时候,家里养过一种蜜蜂,体形小,长有两根细长的触角,六只折叠的细腿,两片灰色的薄羽,我们都叫它麻蜂。养之前,搬出墙角的一截柳树木头,大人腰一般粗,三尺左右长,在阳光朗照的院里晒干。三两天后,叫来庄上的木匠,指着这段木头说,要做蜂桶。木匠拿出木箱里的工具,叮叮当当,凿碎里面,做成圆筒状。圆筒两端,嵌上圆形的木板,密封起来,留下蚕豆大小的一个出口,漂亮的一只蜂桶,做好了。
麻蜂的蜂桶,得立起来。我家院子的西面墙上,一人多高的地方,挖了深深的一道横槽,镶进一块木板。木板底下,撑着细长的两根铁棍,牢牢固定住。木板上放着蜂桶,少时一两桶,多则三五桶。蜂桶上面,盖着一块油毛毡,以防日晒雨淋。
早晨太阳升起,阳光照到房顶上,照到院子里,照到蜂桶上。勤快的蜜蜂,三三两两爬出洞口,或伸着弯曲的细腿,或擦拭透明的薄羽,或挥动细长的触角,忽左忽右,四处转转,看看,嗅嗅,在感受气温的高低,风力的大小。觉得可行,适宜外出,就一只跟一只,先后出了门,走下斜坡,展开薄薄的翅膀,嗡嗡嗡嗡的,飞走了。
我小时多病,身体瘦弱,神情恍惚,像一直活在梦中。眼睛看到的一切,虚虚幻幻,隐隐约约,在眼前不停地旋转、飘忽。到了稍微清醒一点儿,能辨清事物时,才知道偌大的家中,只有我一个人,被丢在了炕上,母亲锁上家门,到田间劳动去了。我慢慢爬起来,从木头的小窗格里,往外看,阳光朗朗地照耀,院子里一片空荡。下了炕,穿上布鞋,走出房门,拿着一只小木凳,放在离蜂桶不远的空地上,两手托着下巴,静静坐着,开始享受阳光的温暖,欣赏蜜蜂的歌舞。
无数小小的蜜蜂,在蜂桶周围,来回飞舞,有匆匆飞走的,也有悠悠飞回的,像四处飞溅的雨点儿。飞回的,采了很多蜜汁,身子涨得圆圆鼓鼓,速度慢,缓缓落下来。到了门口,穿过密密麻麻,推推搡搡,出出进进的蜂群,排着长队,一前一后,钻了进去。我坐在不远处,痴痴地看着,听着,这里嘤嘤嗡嗡,那里嗡嗡嘤嘤,不停地画着优美漂亮的一条条弧线,唱着悦耳动听的一首首歌谣,亲热的围在我身边,那时候我觉得,小小的蜜蜂,懂我的孤独和脆弱。
到了秋后,开始收割庄稼时,田野里的许多花儿,逐渐败落。一些懒惰的蜜蜂,呆在桶里,不愿出去了。此时,得割蜜。一个晴好的日子,父亲站在院子里,大着嗓门喊,“割蜜了——割蜜了——”我们小孩听了,格外高兴,笑着,跳着,快速跑过去,围在蜂桶周围,想看个究竟。父亲说,去去去,到一边去,小心被蜜蜂螫了。我们听后,就害怕,赶紧跑到远处的大树底下,或躲进房间,隔着玻璃看。
父亲拿来边缘缝有白纱布的防螫草帽,罩在头上,封住领口,再戴上厚厚的一双橡胶手套,牢牢扎紧袖口,裤脚,慢慢走到蜂桶跟前,掀掉上面的油毛毡,小心地抱下来,轻轻打开盖子。还没明白过来的蜜蜂,突然受到意外的惊吓,以为有人来抄自己的老窝了,就发疯一般,绕着圆圈,围住父亲,猛扑过去。父亲性情温和,对刚刚取下的蜂巢,轻轻吹几口气,或挥动几下毛刷,慢慢赶走蜜蜂,以便挤出里面的蜜汁。
蜂桶里面,钟乳石一样的蜂巢悬吊着,蜂巢上面,六边形的巢房整齐排列,既是孵化幼仔的巢穴,又是储存蜜汁的地方。割下来的蜂蜜,黏稠的,呈蛋黄色,极为新鲜。父亲拿着勺子,一点点挖出来,放在干净的茶杯、罐头瓶、饭碗里,让我们送给隔壁邻舍尝尝鲜。余下的,盛到瓷坛中。
后来,父亲觉得这种蜜蜂,产蜜少,不划算,就养起了体形较大,特别勤快,产蜜多,性情温和的黄蜂。黄蜂的蜂箱,用木板制作,四四方方,很是考究。蜂箱里面,有间隔相等的固定凹槽,有防护的塑料网罩,有竖立的一面面巢片,有方便开关的箱盖。蜂箱也不用悬在半墙,而是放在屋檐下光线充足的台阶上。
鲜花烂漫的四五月间,是蜜蜂采蜜的旺季,十天半月就得割一次。农闲时间,父亲搬出一只旧木箱,取出锯子、斧头、凿子,钉制成能夹蜂巢片的一个木轮,装进小水缸,固定住,一台简易的摇蜜机做成了。割蜜时,把蜂巢片放在木轮的凹槽,卡好,然后抓住摇柄,慢慢摇转起来。巢穴里的蜜汁,被“刷刷”甩出来,沿水缸内壁,流到了缸底。
盛夏时节,不少南方人,开来一辆辆大卡车,载着高高的一箱箱蜜蜂,到我们秀美的西部山川,来采集花蜜。路旁的草滩上、丛林里、平地上,他们卸下一只只蜂箱,松散摆开,然后打开封口。蒙了多时的蜜蜂,见有了亮光,就探头探脑地出来,慢慢熟悉周围的环境。不长时间,就飞到遥远的田野草滩,山川沟谷,开始采蜜。放蜂人扎下一个个大大的帐篷,支起床铺,生着炉火,暂居下来。
遥望远处,四周的山坡上,荒滩里,丘陵中,一块块平平展展的油菜地,像抹上了一层金黄,吸引着无数的蜜蜂,嘤嗡歌舞。天气渐渐变冷,花朵将要开败时,放蜂人又装上一箱箱蜜蜂,要到天气更加温暖,鲜花开放的地方去了。
我常常背着背篓,手拿镰刀,到很远的山坡、河畔割草时,见很多蜜蜂在辛勤的忙碌。它们或在鲜艳的花朵间翩翩飞舞,或静静站在花蕊上专心吸食蜜汁。为了采到足够多的花蜜,它们不辞辛苦,经常要飞很远的地方。我查阅资料,得知一只蜜蜂要酿出一斤蜂蜜,得来回飞行三万七千次。
到了冬天,寒风飕飕,花草树木衰败,万物处于休眠状态。蜜蜂们懒得出门,静静地待在巢中,度过漫长的风雪季节。父亲用穿旧的棉衣,厚厚的麻袋,破烂的棉絮,将蜂箱层层围裹,用绳子一圈圈扎住,给蜜蜂保暖。蜂箱的出口,放进一块纸板,只留一个小孔。到了中午,阳光淡淡地照着,三五只蜜蜂,可能已经耐不住寂寞,慢慢溜到门口,抖抖身子,梳梳薄羽,走走,转转。胆大些的,犹犹豫豫飞起来,绕几个圆圈儿,又匆匆落到门口,钻了进去。
我拖着病弱的身子坐在门槛,看着蜂箱,静静地想:等到蜜蜂们纷纷出巢,开始嘤嘤歌舞时,田野上的花朵要开了,美丽的春天,也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