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三奶奶》殷刚

殷三奶奶》 2016-12-14古镇春秋阅读 34 《殷三奶奶》 文，绘画/殷刚 刘应珍/彩铅，1999.5.30 1944年的5月，我的父亲出生在江苏扬州地区的一个小工商业主家庭，爷爷在当地镇子上开着一家小小杂货店，兢兢业业，勤俭持家，并用多年的积累，先后在镇子附近的乡下买了十几亩薄田，养活着全家大大小小十几个人，每日勤勉，日子倒也过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 1949年之后，各种运动陆续开始，十几亩薄地首先被没收，爷爷提心吊胆的又捱了几年，到了1956年初，全国范围出现所谓社会主义改造高潮，对私营工商业实现了全行业公私合营，说是公私合营，实质上是属于政府强制垄断经济市场的行为，缺乏合法与公义的转变程序，直接侵害私有财产权，导致许多私有工商业和幸福的家庭一下子破产，生活陷入困境。 曾记得我奶奶无数次哽咽着说过，那一年的寒冬腊月，他们也收到通知，店铺也将要被合营了，所谓合营，就是店铺和资产都无偿交给当地人民政府行业工会，政府可以优先安排一个成年的家庭成员去做店员，这种血腥的掠夺，听起来多么公平、正义，爷爷当晚被叫去开完这个所谓的合营会议，回来就闷闷不乐，唉声叹气。第二天清晨，当奶奶一觉醒来，桌上油灯微弱的火还在晃动着，爷爷的身体已经冰凉了，至今不知究竟是身体疾病还是其它原因，但是这样的突然死亡，显然无意中凸显了对当时国家政策的抵抗，导致政府一度给爷爷扣上抗拒工商改造的高帽，但这一切的苦难，爷爷已经不知道了，他带着最后的尊严走了，把数不清的乱线团纠结成的生活丢给了我奶奶。 爷爷排行老三，奶奶嫁过来之后，镇上的人一直叫她殷三奶奶，奶奶出生在扬州城里一个地方税务官员的家庭，本名叫刘应珍，裹小脚，自幼便读书识字，记忆力极好，一肚子的故事，也是我童年的精神食粮，她从小有人伺候，养尊处优，婚后也过着颇为滋润的生活，突然遇此劫难，如晴天霹雳，在一夜之间，昔日丰衣足食的大家庭赖以生存的支柱和资产全部失去，面对几个年幼的孩子，束手无策的小脚少奶奶，急红了双眼，昏死了好几次。那一年她46岁，忽然成了孤儿寡母，以后的数年，奶奶一个人挑起家庭的重担，陆续卖光了她所有的陪嫁细软和家中值钱之物，抚养着几个过早失去父亲的孩子，直到他们一个个成人，自立。 她唯一的安慰就是在夜里独自的哭泣，一次她笑着对我说，她早就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干了，后来导致一只眼睛瞎了，装了义眼，我小时候和她在一起时间较多，时常看她一边抽着蹩脚的香烟，一边念叨什么，偶尔还笑一笑，或者摇摇头，最后，又总是长长的一声叹息，显然她又掉进了对往日短暂幸福生活的追忆里。 1999年2月，神志清楚的的奶奶在浦东新区的长子家中去世，虚岁90，一如修炼的高人，清瘦，面容慈祥，安静的卧床离去。 父亲他们在为她擦洗身体的时候发现，奶奶全身已经骨瘦如柴，随身也无任何贵重之物，唯有发现她穿的贴身白布小褂左侧，靠近心脏的地方，缝着一个小小的方块，打开一下，是一张中年男人的黑白照片。 贴着她温暖的心口又多活了44年的，是我的爷爷。 那是我第一次清楚的看到我爷爷，短短的头发，帅气俊朗，现在的墓碑上，奶奶像个慈祥的长者，替他承受了下半辈子所有的苦难，微笑着，看着眼前这个扑朔迷离的世界。 并排的相片上，爷爷依然年轻，像个忧伤的孩子，心事重重的靠在她的身边，一脸的愧疚。 2016，12，14，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