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魂魄
黑妞
连翘花如星星般染黄七佛山的崖壁时,朋友微信留言:写一首关于梨花的诗来朗诵吧。我微微一笑,没有回信。写诗非我所能,朗诵亦非我所长,更何况,我疏离文字已久,那些精灵般散发着温度的词句像记忆中翩跹起舞的梨花,以一种恒定的距离令我心生敬畏和愧疚之情。
每年四月中旬,梨花白洇遍故乡的田野山峦,俨然季节的主角。今年的梨花节如期而至,梨花却在春天的路上踯躅。一首首赞美梨花和春天的诗,在满目翠绿的原野上绽放。女子,一群爱美的女子,吟诵着“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吟诵着“柳絮风轻,梨花雨细”从故乡深处袅娜走来,一首诗词,千般韵味;一袭旗袍,万种风情。梨花深处是我家,诗会、书法摄影展、歌手大赛、徒步比赛、山地车骑行大赛……全都冠以这样的主题词。
故乡,我的故乡,我深爱的故乡空前热闹。她以羞怯而淳朴的姿容喜迎八方来客。小径、河流、土屋、老戏台,八音会、旱船、秧歌、龙灯,梨干、梨片、蜂蜜、农家乐……故乡的古朴与拙重,故乡人如土地般憨厚的性格,如梨花般朴实的笑容,第一次展现在世人面前。明清老梨树、民国老梨树,那一树树梨花白,一树树黄梨黄,穿越历史的烽烟,一季季盛放在故乡的土地上,像我们寡言而坚韧的祖先。漆黑的树桩,弯曲的树干,每寸每缕都写满了岁月的沧桑。那枝桠上淡黄的芽孢,孕育着这个春天最纯洁的花朵和最美丽的色彩。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老梨树历经数百年风雨,根系深扎在脚下这片土地,无论贫瘠与丰饶,与故乡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就是这些其貌不扬甚至丑陋不堪的老梨树,养育了一辈又一辈故乡人,让故乡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拥有了自己的版图。
奶奶的娘家拥有一处梨园。奶奶翻山越岭嫁给爷爷,心里却放不下她家的梨园,只因同为梨乡人,爷爷村里的梨树归集体所有,奶奶家房前屋后的几十棵梨树却是自家祖上一棵棵种下的。这让奶奶颇有几分优越感。更让奶奶引以为豪、时时挂在嘴边的是那些梨树对我们王家的救命之恩。自然灾荒年间,骄阳似火,赤地千里,田里不收一粒粮,树皮、草根都被饥饿的人们剥食的精光之时,是舅姥爷家的梨园救了爷爷、奶奶和四个儿女。尽管那梨果烂一半好一半,上面吃下面拉,吃的人黄皮寡瘦不成人形,却是那个年月唯一可以充饥糊口的吃食。
你们这些孙辈们都是梨树养大的。奶奶说,梨树是咱的保命树啊,看看村里哪一家哪一户不是靠种地养家,靠卖梨过活日子?奶奶活了93岁,算是高寿,但终究敌不过岁月的无情摧残,于十几年前去世,养育和陪伴了她一辈子的老梨树守护在她的身旁,虽已老态龙钟,依然年年开花、岁岁结果。
梨花开了,在梨花节过后的第二天,一夜之间白了山峦。那千树万树,那千朵万朵,恣意地盛放在老梨树上。老树新芽,惊喜了多少双期待的眼睛!在人间四月芳菲天,在梨花深处的故乡邂逅一位退休老先生。他年逾古稀,几十年如一日为贫困的家乡苦寻致富路。他连续七年带领村里一百多口人种下了五百多亩玉露香梨树,将一个濒临灭绝的小山村打造成了山青水秀、物阜民丰的最美乡村。不上报纸,不上电视,不要奖励。这是他的“三不原则”。他说,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漫山遍野的梨花开了,像层出不穷的云朵涌动在村子周围,涌动在蓝天翠柏之间。老先生多像故乡的老梨树啊,付出甚多,索求甚少,看似貌不惊人,实则内心强大。请原谅我,不能写下老先生的名字,但请记住老先生质朴无私的桑梓情怀吧。
我独自置身于梨园中,内心无比宁静,眼里饱含泪花。这些应时开放的梨花就像故乡的魂魄,在突然之间摄走我所有的情感。我静静聆听,花开的声音多么美妙!这一株株的老梨树分明就是我的父老乡亲,我奔走在路上,来来去去无定踪,她们却站在原地,等我盼我不离情。
远处,油菜花、桃花赶趟儿似的竞次开放了。黄花,粉花,绿叶,麦苗,将春天涂抹得花枝招展、清新娇嫩。赏花游玩的,说笑拍照的,喧腾了春的节奏。我静立于一株梨树下,头顶一树洁白,把远方想象成一阙词,一首诗。
我最终没有写出一句赞美梨花的诗。在我心里,梨花是故乡的魂魄,是游子心尖上的乡愁,任何的形容与比拟,都会亵渎纯洁的情感和高贵的灵魂。
且在无声中静静欣赏,在沉默中慢慢享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