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觐生命
文/陈世旭
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的眉头像未解的结,你的脚步疲惫而蹒跚。
我把喧嚣的城市留在身后,我把拥挤的人群留在身后,我把所有的躁动和冲撞留在身后。把自己交给苍茫。
你失落了什么?你要寻找什么?你想得到什么?
我问蓝天,我问大地,我问草原。
草原,向我张开博大的襟怀。从两边涌到路上来的、被露水淋得透湿的花枝和草棵子殷勤地拂着我的裤腿,像默默的爱抚。
古老而烂漫的克什克腾草原。这是埋藏无数卜骨、陶片、断简、残碑的土地;这是站立长城、寺庙、黯淡的宫阁和拓荒者废墟的土地;这是横亘叱咤风云的康熙大帝平息叛乱的土地;这是勇猛剽悍的八旗壮士演习杀戮的古御道的土地。
乌兰布通,红色的山。大清王朝的十二连营埋进深草;抚远大将军的鹿角枪炮没入沼泽。方尖碑如断锷。水泡子是宵遁的噶尔丹饮恨苍天的眼睛。从刀光火石到金戈铁马,从血流飘杵到冠盖如云,都杳然如苍狼呜咽。帝王的霸业连同古战场一起退出历史,一个鞍马部族的史诗在季节的河道声息干裂。而草原依旧。
思想就像徘徊在迷离草莽的孤马,你会一再地想起那些似乎遥远的、已经忘却的过去,心里无端地涌起一种莫名的、淡淡的却是幽深的甜蜜或忧伤。你会感到好像早就有过这种体验,要不就是做过一个和眼前的情景极为相似的梦。但是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是在一生中的哪个幸或不幸的时刻,你怎么也记不起来了。生活就像流水一样,淙淙地从你身边流过,你失落了很多,却不知道那是些什么。
真静啊。天地间是一片亘古的肃穆。远远的什么地方,好像有人在动情地唱歌。那是幻觉。只有风,只有白桦林,只有不甘寂寞的杜鹃、野百灵和蜜蜂在私语。
最远的地方,热浪蒸腾的高坡,号角悄然耸起。最初是一对,然后是一簇,然后是一片。然后,草原生命交响的高潮赫然君临。
万种天风骤然狂作。骏马雄壮的肌群,突起为跳跃的峰峦。马群纵姿跋扈,从远方或更远的远方潮涌而出。
狂舞的铁蹄在我的血管里奔腾,惊心动魄的轰响是冰河破裂一泻千里。我忽然明白了我的沉重;我忽然知道了我的寻找;在地震般的颤栗和闪电般的快乐的瞬间,我领悟了生命的开端和终结的全部欢乐和痛苦的奥秘:挣脱欲望的缰索,卸下诱惑的鞍辔,去呼应草原生命大气磅礴的抒情,一种另样的、博大的爱情——爱生活、爱生命、爱大地,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