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春日,南燕归巢,
柳絮齐飞,清风荷香闯进鼻腔。
....
她是人间惆怅客
文/冯宸宸
壹
冬日清晨有薄薄的橙光跌进低压压的雾气里。大清早就被震天锣鼓声敲醒,绯白一整日脸上都没挂好脸色。大年初五迎财神的日子,总要弄出些幺蛾子折腾居民。住在景点里的生活糟糕得难以想象,光是终年吵闹的游客就能让绯白又减十年寿命。
本来就没多少年岁好活了,再折腾,估摸明年她就蹬腿去了。
也好,遂了所有人的心愿。
住在西浣古镇的人都知道,在这千年古镇的一条悠远小巷里,住着位酿得一手百里飘香的好酒、脸容却如墙角青苔般腥厚的老阿婆。除了酒,素日镇上没人愿意提起她,只有在嘴馋时,才会从钱夹子里掏出几十块去公平地讨好她。
哦,话不能说太满。瞧,除了酒,还是有人愿探访她的。
这会儿,就有两个高中生在院门大开的台阶前踌躇了好一会儿。古朴的院门上贴了幅春联,纸张没缺几个角,字迹倒是很旧了,墨渗进纹路里,化开,像在说一桩没人知道的往事。院子里种着稀稀拉拉的果蔬,叶子被虫蛀了繁星般的洞。丝瓜藤旁是一个大水缸,水面上浮着几片新鲜的花瓣和树叶,估计是昨夜大风刮得花叶零落。
正当两人犹豫着究竟要不要踏进这扇门时,一扇雕花侧门开了,衣着整洁,脸色灰暗的老妇绯白踱着碎步走了出来。看见他们,也不理睬,屁股往石凳上一搁,叼着翡翠烟嘴,用火柴点了根紫竹旱烟。
两个高中生从未见过这么有腔调的老妇人,瞬时交换了眼神,走上前去:“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别讲了。”
“……其实我们上写生课的时候在红尾山上发现了个盒子,里面有封信,上面有您的地址,您认领下。”胆子大点的女生正要打开一直攒在手里的长盒,绯白的烟枪就顶上了盒盖:“别开了,我知道里面是什么,搁着就行。”
“可是……”
“就一封破信,没什么好看的。”绯白吐出个烟圈,再想吸时,火不争气地灭了,她摇头自语,“就说抽这个的时候不能吱声,这一把骨头了,怎么还是学不会。”
尴尬站着的两人说:“老奶奶,其实我们看了信……我们想知道信里的故事来着。”
绯白看上去生了气,用烟枪在他们胳膊上一人敲了一记:“把姑娘看光了还想让她再脱一遍?最近的小鬼越来越不懂世故了!给我在这儿等着!”
高中生吓得呆若木鸡。绯白进了屋,他们商量着:“不如跑吧?”尾音还没落,怀里已各被塞上了一壶桃花酒。
绯白朝他们挥挥手:“赶紧走。酒,就当谢礼了。”
他们抱着酒落荒而逃。
绯白眯眼看他们仓皇逃离的背影,忽地想起自己十六七岁的时候,也有这样小鹿般矫健逃跑的模样,活泼、新鲜,脚尖踮着年少的喜乐。她抄起盒子,扔进了里屋的漆木开口大箱里。箱子里已经有二十多个这样的盒子了。现在的年轻人总是这样自诩浪漫,找到了信就给她送来,殊不知她压根不想见到它们。
也罢,本来就没多少日子能活了,不如放把火把箱子烧了,免得世人勘破她这个一生未嫁的老姑娘的曾经。
贰
绯白出生时,战事的余火刚好燃成了灰烬。绯白是在荡湖船上生出来的。那日镇上的鞭炮响了一夜,龙灯也舞了半宿。绯白在这几近荒凉的热闹里哇哇大哭,父亲便使尽浑身招数哄她入睡。
都说江南女子温婉如玉,偏偏绯白生了大漠姑娘的脾性,一言一行都透着股说不清的侠风磊落。
脸倒是精致小巧得紧,服帖的自然卷发,穿裙时露出藕白小腿,足以让男生望着望着就迎头撞上小杨树。
十五岁的绯白在餐桌上向父母哀求一匹马。她脑子里一直有一匹皮色油亮的栗马,英姿飒爽,无忧无虑驰骋天涯。
可宠溺女儿的老绯正要应允,站在八角笼里的鹦鹉就来扫兴了:“最后一名!最后一名!”老绯这才想起来绯白这次学堂考的排名实在糟糕,就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沉下脸:“现在姑娘家念书已经够不容易了,你还成天想些有七没八的!当时要不是你求我让你去念书,我也不会把你硬插进学堂!”
绯母打圆场:“你和小孩拗什么劲?我至今一个字也不会念。”
绯父甩袖:“我们那是什么年代?这是什么年代?以后要的必定是读书人啊!”
绯白见父母黑脸,也来了气,放下筷子嘟囔道:“不念了不念了,谁稀罕那一两页破书。”
隔天绯白照旧在清晨挎着布包出门。她在父母的目送下往学堂的方向走去,走到半路,绯白一溜烟钻进条小巷,左一拐右一探,在镇子纵横交错如迷宫的古弄中穿来绕去。
绯白沿着河流,边走边快活地哼着曲子。旁边一个卖蔬菜的农夫把扁担从左肩换到了右肩,只见他扁担里的西红柿颗颗浑圆,新鲜得讨喜。绯白动了歪念,就跟在农夫身后放慢了脚步。
她的手正朝西红柿刚伸到一半,一个高大的身影就拍了拍农夫的肩,用生硬却熟练的中文说:“西红柿怎么卖?”
农夫猛地停步。绯白一慌,一个重心不稳,身子直往弯弯河流里倒。
然后那个坏她好事的人,拽住了她细瘦的胳膊。
时值春日,南燕归巢,柳絮齐飞,清风荷香闯进鼻腔。她瞳孔沾着难以分辨的细小微尘。眼前有天使在跳舞。绯白不知道天使是什么意思,但她见到他们的舞步,一二一二,一二三四,叫着喊着在心上乱蹦乱跳。
直到农夫走远了,绯白还是没缓过神。
佛祖啊,这世间怎会有容貌如此奇特之人?他的眸中结着昆仑山顶孤绝的冰花,唇边藏着航海时代趋之若鹜的宝藏。他的鼻子高得毫无善意,像一把出鞘的利剑,把她吃惊与痴迷的视线劈成闪电。
他穿一套西装,上衣口袋夹一个刻着鹿像的金属扣。这种做工极其复杂精美的扣子,绯白以前从未见过。
绯白对上他的眼神,知道不能再对着他的脸看了,便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
“咳,给你。”他咳嗽几声,塞给她刚买的西红柿。
绯白拿着西红柿,也不知该说什么。身后忽然有个公鸭嗓喊她:“喂,肥白,你逃课啊?”回头看,原来是学堂里恶名昭彰的小地主齐良成。他左手抓着渔网,几条小鱼正在网中垂死挣扎。
“咦,奥斯威,你怎么在这里?”齐良成又问站在绯白旁的他。
绯白耳边有蜻蜓腾翅飞过。
哦,原来他就是奥斯威。
叁
绯白逃课的事不久就被发现了,绯父一气之下给她下了禁足令,还让她把四书五经每本抄三遍。绯白每日咬着笔杆子在院子里晃来晃去,一会儿给月季松松土,一会儿给树苗浇浇水,不到几天就过腻了闲云野鹤的日子,央求父亲不成,就施展小聪明,潇洒翻过了庭院的墙。
溜出家门前,绯白把那只多嘴的鹦鹉揣进怀里。
一切祸端因它而起,看她不好好收拾它。
可她脚尖还没落地,旁边就有个她这几天忘不掉的声音问她:“离家出走?”
果然是特地学过中文的加拿大人,连这成语都知道。绯白抿着嘴,怀里的鹦鹉倒叽喳着先开口了:“救命!救命!”奥斯威略带吃惊地看着她从怀里掏出个绑着红绳的鹦鹉,哈哈大笑,大概是笑得喘不过气,轻咳两声后问:“它为什么要喊救命?”
绯白叹气:“大概知道我想害它。”
“那你要谋害它吗?”
“它做错事,我自然要惩罚它。”
“怎么惩罚?”
绯白开始不耐烦。这奥斯威容貌那么不一般,说起话来倒和学堂老夫子一样刻板讨厌,压根不像个扁鹊重生的大夫——哦不,现在应当叫医生了。
这个镇,甚至全国的人都知道奥斯威。作为战争时期的医疗志愿者,十七岁的奥斯威跟随他父亲来到中国,用西方医术拯救了数百名伤员。之后奥斯威的父亲在战争中遭遇流弹袭击身亡,年轻的奥斯威便继承其父的志愿,救死扶伤至今。
绯白知道奥斯威住在齐良成家。听说齐良成家自古有祖上庇荫,家财不止万贯。绯白家开酒庄,已经算富贵了,但齐良成家光院子就比绯白家大五倍。所以战争结束后,奥斯威提出希望在这小镇上小住时,齐老爷立即热情邀请了他。
此时,奥斯威摸着鹦鹉圆溜溜的脑袋,严肃地说:“生命是很珍贵的,希望你能善待它。”
绯白又盯脚尖看,奥维斯朝她伸手:“把它送给我好吗?”
“才不要。”绯白把鹦鹉护在怀里,“你谁啊,我和你熟吗,说送就送啊。”说完拔腿就跑。他在她身后说着什么,她没听清,也不想听清。
绯白清楚地知道,假如他再多说一句,哪怕只是个微笑,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把鹦鹉给他。
怕是要下雨了,天空有一截毛茸茸的灰。绯白原想把鹦鹉扔了,美其名曰放生,可一想到奥斯威的话,就冻住了脑子和手脚。
不一会儿狂风大作,天空愈发阴沉。绯白钻到一座拱桥下躲雨,一弯腰发现齐良成也在。
许是齐良成一直欺负人,没什么朋友,就俩跟班。但跟班的家境不允许他们每天跟着他翘课瞎闹演《红楼梦》。后来绯白才知道这是有钱人家小孩的通病。他们整天想的不是“反正他是为了钱才接近我的”,就是“如果我没钱他还会和我做朋友吗”,真是累得慌。
齐良成的下巴尖尖的,不说话的时候是个美男子。他坐在桥洞下,手里还是那张网,见到绯白,明显惊了惊:“你不上学?”
“上。改天去。”绯白拿出鹦鹉放在地上玩。
齐良成好心劝她:“你把你爸的鹦鹉偷出来,小心他打断你腿。”
“你闭嘴。”绯白见鹦鹉踱来踱去,不由得心烦意乱。谁想到鹦鹉学舌道:“你闭嘴,你闭嘴。”绯白骂:“吵死了。”鹦鹉哇哇大叫:“死了死了!”
齐良成收起空空如也的网,认真瞧着绯白通红的耳根。瞧着瞧着,自己的脸反倒比她的耳根还红。他别过脸,闷声问她:“你有心事?”
绯白含糊不清地“嗯”了声。
“说来听听?”他试探。
绯白正愁无人倾诉,便抓着头发,缓缓说:“哎,我说,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齐良成一愣,然后点头:“有。”
绯白听着他磊落地承认,心中大石滚落:“我还以为就我不正常。”
“我们来交换秘密吧。你说你喜欢的人,我说我喜欢的人。”
绯白咬着唇想了想:“好。那我们同时说。一,二,三。”
“……”
“你。”
绯白听着齐良成吐出的这个音节,不安攀上眉梢。她一开始就没打算说。她以为齐良成这个小恶霸只想抓她的把柄当恶趣味。
忽地轰隆隆一阵闷响,雨滴豆大落下,溅起朵朵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