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烟锅
杨进荣
父亲,高大的个子,瘦消的身躯,宏亮的声音,三须胡子。苦劳一生,以宽心大量,度过了自己七十四个春秋的人生。
记事起,父亲就穿着用布绺绺编织纽扣的蓝粗布衣衫。衣衫上有四五处补丁,衣背基本没有了蓝色,淡蓝寡白,一双圆口布鞋上也有好几处补疤。
父亲一生爱好了两样东西,喝罐罐茶和抽旱烟。农闲时间,父亲出去的时节多,在家呆的时间少。一旦在家,庄子上的老汉与老婆,像有人提前约定好似的,天变雨雪时,上窑炕上和地上坐的全是人。一个土茶炉,被溢出来的茶水弄得死烟直冒。一个烟锅,你抽罢让给他,他抽罢让给你。呛人的混杂烟味,沿着上窑门的窗户,往外直冒。晴天的早上,一群老汉老婆围在西院的窖台前,谝闲传。不在家的时候,父亲多半是被亲戚村邻请去说家务或参与红白事情。记得张、吴两家因儿子生的多,家口大要分家,争吵多日,分不成家,他们便请了父亲劝说调解,知道这种场境,东家都会炒几个鸡蛋,或做一顿长面,我便像个跟屁虫,哭着闹着要跟上父亲去。吴家离我家有六七里之远,父亲回身撵我时,我便折身往回跑;他转身向吴家方向走去后,我又转身去撵他。如此折腾几次,他便不再撵我了,我也尾随地不远不近……到庄口,父亲被东家的人接回了家,而不在一起走的我,被巷道里的那条咋耳子大黑狗堵在了庄口子上。我一动不动地爬在那几栋子席芨下,生怕狗发觉而被咬一口。等啊等,终于等到一位要饭的从庄口路过,几只狗,由咋耳子带头,狂追乱咬讨饭的人。那人边退边用棍子打挡。我趁机窜出来,跑到了吴家的大门。
吴家老太太看到汗波流水和满身尘土的我时,一把拽过我:唉呀,他杨爸,你咋不把娃来的时候领上……在上炕打盘腿坐在炉子跟前,一手捉烟锅,一手用茶棍棍倒茶罐罐的父亲瞪了我一眼:这娃馋眼地很,把我气死了……吴家老太太一边给我洗手,一边说:娃娃,都一样,况且他是小儿子,天下的老的,偏的都是小的……吃了一碗有黄丝丝的发凉的鸡蛋齐花子面,至于父亲究竟偏过我没有,早已忘到久霄云外。只顾蹲在上窑土台子上看她家的鸽子。鸽子戴上了鸽哨,飞起来,盘旋在院子上空,那哨音单纯脆亮,十分好听。飞累了,落在南窑顶上,唝唝……唝唝地转圈鸣叫,可爱极了。吴家老大吧,胡子拉碴,看到我酷爱鸽子,说杨爸回时,给你拿上两只……知道父亲是不会养的,但让我还是激动了好大一会儿。
天快黑了,太阳要掉入西山了,火红的晚霞,一片彤红。父亲和一大群吴家人及亲朋、村社长,大声吵嚷一阵,又鸦雀无声一会儿。自小,不管走谁家,天黑一定要回家。在我家的土炕上睡觉踏实。我走到吴家上窑门前,爬在门槛上,看到父亲吸着旱烟,吸几口,咳几声。再吸几口,再咳一阵。肺和支气管都有毛病了的父亲,大夫数次让他戒烟,他就是没有戒掉。并且越是谝传聊天,他越能抽。这个不好习惯,好似遗传给了我!
吴家近九十高龄的老太太,老观念,以为五世同堂,二三十口家眷在一起生活,才是幸福美满。恕不知,分家早的家庭,各跑各的光阴,没指望没靠头,才能激发人的潜能。而家大,并非都能业大,你靠我,我靠你,几年时光,光阴就烂了。只听父亲说:她吴家奶奶,树大分枝,势所必然。你们这个家不分不行了……突然感到,父亲这么有文化!蹭了一碗洋芋琼馍馍,嚷叫着硬让吴家四儿子骑自行车,把我送回了家。
分家闹的人命堵当达月余的吴家,在父亲的参与下用两天时间,平安解决了。事后有参与者逢人谝起这件事就说,你说吴家分家费劲不,只杨老太爷抽过的烟灰就有一烟盒盒子……
父亲能抽烟,爱喝茶,远近闻名。好似他一共制过三杆烟枪。第一杆,只有一个烟锅头和一截竹杆。烟锅头灰不拉几,像久旱多年的一棵老核桃树,树叶落完后,顶梢掉着的一颗干核桃。父亲忙完农活,从烂衣口袋中掏出那个烟锅,把烟锅头塞到装旱烟的小口袋中,拇指中指和食指,三根指头的指头蛋在烟口袋外面揉搓几下,再掏出两块小石头(叫火镰),中间夹条一丝棉花,啪啪地打几下,棉花着了,压在装满旱烟的烟锅头上,吧咂吧咂地连吸几口,烟就点着了。先是猛吸,闭一会儿气,然后放出烟雾,烟从鼻孔中流出后,父亲快活地像个神仙。后再匀吸,气息出进胸腔,烟也自然跟随。烟瘾过足后的父亲,会把烟锅头咵咵地在农具上磕几下,塞入烟袋,系好烟袋口,装到衣服口袋中。
第二杆烟枪,是在第一杆的基础上,按了一个石料磨制的烟嘴子。那是他在街上逢集日,买掉家里唯一的活银行一一老母鸡后,在王货郎的滩子上顺便买的,一块钱,让母亲报怨了好几天。怎能不怨呢?孩子们上学五角钱的报名费都缴不起的年代。王货郎和很多人都说,那是个玛瑙嘴子,是别人手里的好货,他掏来的,陪本卖给父亲,因为父亲是个喔也人。他让父亲镶在烟杆上,抽两锅,烟嘴子上就有龙会爬动……其实,哪是玛瑙嘴子呀,就是一个普通白石头磨制成的。所谓的龙,则是尼古丁受热后,在石头缝隙(分子)中的自然流动。但父亲把它当成了宝贝,每每抽完烟,他都要用擦嘴的小手巾反复拧擦烟嘴,并且听信了货郎子的话,一般不让他人动吸,说气味不好,或狐臭的人,吸几次烟嘴就会自动憋裂。于是,他专门在墙上订了一个小木橛,挂旱烟锅。这时父亲抽烟,已经用打火机点烟。不知是火石不好,还是打火机上的齿轮老化了,还是缺少了汽油,噗呲噗呲地打多少遍,半死不活的火苗才能在摇摇晃晃中把他的烟点燃。他通常会盘腿坐着,痴情吸烟的受用,端详烟嘴子里的烟屎(尼古丁)在石头里游动。
村子上的大人娃娃患上疮颗,大人都会领着娃娃,找父亲掏烟屎。他折一根扫帚上的席芨棍,在烟杆里来回拉几下,然后用手指把染在席芨棍上的烟屎捋下来,涂摸在疮颗周围,好多娃的疮颗过几天真会散肿、收敛、全愈!
这杆烟枪的烟嘴子,被侄子撞到地上的磨刀石上,碰碎了。父亲在猪圈里往外撇粪,听母亲说烟嘴子拌了,他匆忙从猪圈跳出来,跑到上窑地上,拣起几瓣儿的烟嘴碎片,放到掌心里看了半天,嘴里鼓鼓囊囊地说:攒撇了去,粘都粘不住了。并说:王家这个老怂不是个人,这明明是个石头货,硬说是玛瑙的……父亲没有打侄子,只说了这个娃娃太害了,便拿起没有烟嘴子的烟锅,蹲在上窑的泥桌子旁,沉入到了吸烟的快活惬意之中。
第三杆烟枪,就是没有嘴子的烟锅烟杆裂开,前后绑扎过几次后,终于漏气吸不成了,才去公社找看门亲戚小韩,找了一截竹帘子上的竹杆,擦洗干净,装上烟锅头,重新使用的烟锅。那时父亲也老了,退出农业生产劳动了。闲了的他,烟瘾似乎更大了,清早我起来背书背单词,发现他已经架着了炉子,边喝茶,边抽烟。空着肚子,父亲也能把苦死人的一罐罐茶和一锅烟吃吸地滋润香甜。烟锅的烟杆比较长,父亲提一个粪葕子,拿着一把樊家老者给的小铁锹,走到哪,粪拾到哪,顺便遇熟人蹲下聊聊天,抽两锅旱烟。这时打火机再不用棉花和汽油了。火柴也便宜地很。谁若送他一个打火机,他十分珍惜,乃至用完其气,都不曾扔掉,装了满满的一饼干盒子。
听到谁家闹家务,小的不赡养老人,他都要前去说叨说叨,用古理古经,讲前比后,引古说今。劝说训斥。他一边说,一边抽烟。咳嗽剧烈时,吐一口痰,稍做停留,他继续说,也继续抽,仿佛说话不抽烟,他就没有连贯的思维。
父亲看望亲戚,若家里有抽烟人,他一定会带上一碗自己种植的旱烟。他种植的旱烟,上过炕土,烟杈打的急时,兰花叶子,叶大肉厚,地道硬强。老抽烟人十分喜欢。
改革开放后,父亲年届七十,他不是闲了,而是更忙了。给大龄男女跑前跟后地说对象,过的好了,人家不记情,过的不好,还要遭人怨骂。母亲怪怨他时,他一锅接一锅地抽旱烟,临出门,烟锅子在抬起脚的鞋底子上两磕,一句不要唠叨了,啥事情总要有个人干呢!
他挖了一弯的反坡梯田,别人耕荒山,挖梯田,要么种草谷,喂羊牲口,而他则种了一弯的树。后来,他睡床了,没力气管了,别人铲掉了树,修了阳宅。他听到后,翻了几翻,终究没有翻起来,大口喘着粗气:修庄子对着呢,咋连个招呼都不打。况且滩子平处那么大的地方,偏要把树挖了修地方。我劝他几遍,他边抽烟边咳嗽边吐痰:娃,你说的对着呢,将来没人坐。唉,我等不到将来了……咳咳咳……
父亲的烟锅,去世后,一直挂在上房的墙上。月夜凝视,它好象父亲,趟在上炕,正注视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父亲高声大嗓,凭一个烟锅,解闷生活的艰难贫穷,人世的险恶复杂。
父亲牙茬大口,凭一个烟锅,稀释人的居心叵测,自愈身心的百疮千孔。
粗不失礼,穷不失德。旱烟锅熏就的思想:明朗、善良。
行知止境,生不张狂。旱烟锅陪伴的岁月:德仁、干净。
作者杨进荣,曾用名绿云、罗巴、走天涯、西北星,陇上田园诗人,作家,中国传统文化的爱好者和乡土文化的资深研究者,曾在《诗歌报》《散文林》《诗人》《驼铃》《白银晚报》《白银日报》《白银文艺》《乌兰》《甘肃日报》《甘肃经济日报》《首都文艺》《人文白银》《乡土文学》《乡韵》《陇上风情》《中华诗词》中国网、神州网、今日头条、凤凰网等网络和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游记近万篇,深得读者喜爱。著有散文集《抱朴》和诗集《星云涯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