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和多年前一样的幽静,亭台楼榭,飞檐斗角还是当年依稀模样。唯独在这里偶遇的人儿,已是一抔黄土,与陆游也早已黄泉碧落,阴阳两隔了。
千年前陆游踱着蹒跚的步伐,有意无意,漫无目的,游荡在沈园中,最后驻停在一面墙壁前。因年老而变得模糊的仿佛有一层阴云笼罩的眼睛,突然守得云开见日光,清亮的犹如当年鲜衣怒马的少年的那样一般。
猛地,陆游一剑步,眼睛离向长满了黑色霉斑海绵的墙只有一个脑袋的距离。他细细分辨较右边的字迹更新的小楷字,随后抬起一只枯瘦如柴的布满褶子的手,慢慢抚摩着早已晒得褪色的字,好像在抚摸着一竖略有瑕疵的白净瓶。一行浊泪挂面而下,陆游的肩头颤抖着,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如同沈园的幽静。
墙上写着两首词,右一首是陆游先写的,左一首是唐婉和的。先右后左分别是:
“
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
“
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
三十一岁那年,陆游和唐婉在沈园偶遇的那一面,竟然是最后一面。人常说,见字如面。留在陆游记忆里的唐婉,是最美年华的唐婉。唐婉是上天赐给陆游的珍宝,但是最后陆游把她弄丢了。陆游见那日,身着锦衣华服的唐婉虽有些消瘦,楚楚可怜,但绝代风华依旧。想必,他,赵士程,赵公子待唐婉,一个被休之妻,甚是疼爱。但陆游心里很清楚,在对上唐婉惊诧的眼神的那一刻就很清楚,唐婉是那笼中的金丝雀,吃着金谷,却失去自由。
既然陆游使尽全力,都无法护住这块珍宝,那就忍痛割爱给那个素未蒙面的男子去守护。不曾想,那一面,那命中注定的那一面发生了。陆游与唐婉偶遇一面,也是最后一面断送了唐婉的香魂玉体。后来,唐婉抑郁而终。
陆游的珍宝终究毁在一个自己的手里。
想当初,陆唐二人青梅竹马,宛若天生一对,地造一双,不久便乘其良缘,结为伉俪。此后两人的生活是红袖添香,畅叙雅趣,丹青笔墨。
然,孝子终归是孝子,慈母之命不敢违。经济仕途,光耀门楣,衣锦还乡,陆游肩上的是要承担起家族光耀的使命。两人的爱情愈浓,陆母担心儿子花前月下,不思仕途,于是唐婉便成了陆母眼中钉,仕途绊脚石。
一纸休书,写与不写,决定权根本由不得陆游的心意,家族的使命容不得这位自己深爱的女人存在。休书之下,红线被迫剪断,三生石上被迫抹去两人姓名。从此,夫妻成陌路。
现在想来,如果当初真成陌路,老死不相往来,便是清静至极。然,陆游偏割不断痴情绝恋,将唐氏安排在私处,暗中往来。不幸,被老母发现。老母逼他彻底与唐氏断绝一切关系。于是,不久给陆游相了一房王氏,老母对恪守妇德的王氏很是满意。话说,活生生被拆散一次已是痛不欲生,陆游竟给唐氏又一次痴恋,又一次毁灭与绝望。
陆游后半生官场起伏,外面的风雨再大,心很强大,也无所畏惧,但里面的风雨只要有一点大,便是催命一击。多少次午夜梦回,嘴里喊着的都是唐婉的名字。夫妻异床同梦,泪也是两个人一起流的。多少次在陆游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希望远远地看到唐婉在门外守望的身影,然而眼前的却只有两个大红灯笼。多少次,陆游铺开宣纸,欲笔走龙蛇之际,才伤感地发现砚池本就是干的。多少次,陆游都期盼在下一刻,可以看到真实的唐婉,而不是梦里的唐婉。
原本尘封起来的记忆,被揭开封条,如洪水般汹涌袭来。陆游衰老的身子,在风口,如雨打的浮萍,仿佛整个身体下一刻就要倒下。但瘦削的身体即使倒下,也如一片白纸触地。陆游深刻的感受到生命之烛即将燃烧到尽头,而他欠一个女子,一个叫唐婉的女子一生的幸福。他注定要背负着这未偿还也无法偿还的债走到人生尽头。
渐渐,陆游的心绪平静下来,挪动沉重的步伐,一动一顿,吟诵起两首诗: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沈园,是两个人的伤心地,也是两个人的精神延续。陆游留给沈园一首词,两首诗,和一个落寞的背影。
原来,错过不是错了,是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