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灯 作者:梁北燕
城中的街道旁,摆满了晃汤圆的摊子,卖灯的大姐在炫着她五彩的烛灯:“莲花灯啊元宝灯,点了塔灯步步升……”哦,原来是元宵节又到了。可是,记忆中并没有元宵节的概念,也不曾记得小时候吃过元宵或者汤圆。在老家,没有人知道元宵节,乡人只知道过十五。现在村子里发达了,常听有老爹握了电话喊:“小兔崽子,过十五了!回来吃饭!”容不得商量的语气里,满是对团圆的向往。十五十五,擀个皮皮,圆圆溜溜;十五十五,包个饺饺,团团圆圆;十五十五,点个花灯,照亮前程……儿时的歌谣,从记忆中响起。二十年前的明月,又重在我的心里升起。那时的年,在大人是短的。日子越难捱,人们越忙碌。守过岁,拜过年,出完门子,破过五,走到初六,庄子就忙活开了。农人出粪,工人出工,姐姐们忙着相对象。小孩子早就忘记了身上的新衣,又疯闹起来,钻草垛藏猫猫,爬屋檐逮鸟雀,在水库里溜冰子……但无论如何疯玩,我们都不会忘记一件事,为了点萝卜灯,我们会在十五之前,去小长山上采黄草。黄草,是制作萝卜灯的灯芯。弟弟还小的时候,都是我去采黄草。我跟着姐姐们,越过东岭,我们的小村子已经不在眼际了。再行三四里,拐过一个水库,就是小长山。行至半山腰,就可寻到黄草了,它就直着身子低着头长在松针树的间隙里,一节一节的,顶着穗,一簇簇的招摇在风中。我们把它从底部折断,采一把,归家的路上,它们张开在高高低低的孩子的手上,晃动着,犹如孔雀开尾,剪着夕阳,也剪着我们的欢笑。如今忆起来,那幅画,犹如童话。每年的十五,母亲都会起萝卜窖,铁锨打在地上,当啷作响,地还是冻成一整块的。萝卜扒出来是冷艳的,红艳艳的萝卜,黄橙橙的胡萝卜。这是我那时于冬天的记忆中,最鲜亮的颜色了。母亲把它们洗净,晾干,用来制作萝卜灯。那时,在乡下,很少见到五花八门的灯笼,也不兴点蜡烛灯。十五的灯,家家户户都用萝卜制作。一般的家庭,就是把萝卜切成段,用勺子在一面挖洞,黄草做灯芯,浇上油粘上火纸就可点了。母亲手巧,总能在萝卜灯上作出花样。她用笔在萝卜上画出图案,鱼戏莲花,蝶飞花间,或者画当年的生肖,也有时只写上吉祥或者幸福。然后,用小刀一点一点的把萝卜皮刻下,显出图画,鲜艳的红衬着雪白的瓤,美死个人那。我总是小心地把黄草断成一截一截的,在一端缠上新棉花,把另一端嵌入萝卜灯心。有时候用猛了劲,就把灯穿透气了。母亲就笑了,说憨大姐,用拙劲,不是打碗,就是摔碟。本来就心焦,被人一取笑,更是下不来台,索性就甩了手中的活儿,当赖皮了。母亲这时候是不哄我的,她专心着手中的活儿。我撅着嘴,一眼一眼的偷瞄着,不过辗转之间,花花草草就活在灯上了。然后,母亲拿过那个最大的萝卜,对父亲说:“雕个花灯送谁呢?”我已经沉不住气了,委屈的眼泪也出来了,鼻涕也出来了。父亲大笑起来,用手拭去我的眼泪,笑话我:“真是个傻丫头!雕个花灯当然送丫头啊!”每年那个最大的萝卜,都是母亲的压轴戏。萝卜在她的手中转来转去,她依着萝卜上的画,细细地刻。小刀飞转,太阳下山。上黑影了,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抖抖身上的萝卜屑,萝卜花灯雕成了。那个萝卜好像被母亲施过魔法,它活了起来。父亲用铁丝勾住灯的四边,把铁丝拴在绵条制成的手柄上,提起,试试平衡了,灯就制成了。我的萝卜灯,当然是最惹眼的,小伙伴们的灯莫不是普通的萝卜灯。唯有我的,雕花刻字。当然,后来也有拿我的花灯当样子的,但都不如我的精致。包完十五的饺子,敬天地的时候,我们要上灯了。父亲把每一盏灯都点燃,让我一一上灯。送灯的过程是很讲究的,为了图吉利,不能中途灭灯。所以,每次送灯,我都是很虔诚又很紧张的。天地爷要两盏,灶王爷要两盏,各个门口两盏,鸡舍牛栏也要两盏,凡是每个有门的地方都燃着灯了……置身其中,萝卜灯闪闪,抬头,天幕深蓝,星星点点,如若梦中。记忆最深的是,父亲每年都要在粮食囤上燃一盏萝卜灯。等到萝卜灯燃尽,父亲总会把灯端来,与母亲细细研究燃尽的灯芯的形状。若是细细瘦瘦的,父亲就会担心的说,我得去看看今年有几条龙。若是灯芯饱满如穗,父母亲一定会放下心来高兴,舒展开的脸上,有天伦之乐,也有对好收成的向往。上完灯,就要送纸钱。母亲说,我们活在人间。人间之外,天上住着老天爷。老天爷是整天都睁着眼的。所以,人要做善事,不可作恶事。母亲领着我,给每一个神送钱,让他保佑我们一年的平安和收成。每一刀火纸燃完,我都会虔诚地跪下,用心的磕三个头。那时候,不懂什么科学或者封建,只是心中有一个很纯粹的信念,那就是心中有敬仰,对生活有向往。而不像现在,人真是自大到了极点,老子就是老大,谁怕谁?谁都不怕的下场,就是什么事都敢做。钱支配了一切,钱超越了健康、环境乃至良心。现在,我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小村庄,在一个叫“城”的地方安了家。这里无土,无院,无星月。不过十五,过元宵;不吃饺子,煮元宵;不刻萝卜灯,只点蜡烛……如今,正月十五刻萝卜灯的习俗,即使在农村,也渐行渐远罢。有谁,还能按下那颗浮躁的心,精心雕刻一盏萝卜灯?那些藏在古朴的民俗中的温馨、安静和快乐,都躲到哪里去了呢?
我的萝卜灯,也许,只能燃在我的记忆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