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亡都是百姓苦
——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
李木生,中国著名作家
元朝是个奇怪的朝代:一面是野蛮的,将中国人分成四个等级,公然地种族歧视;一面又有着文化与精神的宽松,虽然只有一百多年的统治,却留下了一大批文学大家与经典作品。不说别的,唐诗宋词之后,光是杂剧与元曲,就可以与中国任何一个朝代的文化结晶相媲美,可以说是蔚为一时之盛又代代传之不朽。
像关汉卿、王实甫、邓牧,都让人喜欢。但让我心上像烙铁一样烙上痕印再也不能忘记的,却是张养浩。张养浩的让我记住,全因了他的一首古曲《山坡羊·潼关怀古》,而且是这首怀古曲中的这样几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全曲如下:“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真是千古名曲,一个人一辈子,有这样一首曲子,或者能说出“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话来,也就足矣。只这一句,便道尽中国历史的真相,也便有了不可颠覆的真理气象。“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秦、汉两政权的获得与建立(包括以后的历朝历代),无一不是以百姓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为代价;一旦王朝建立,这机器的运转,包括无度的奢侈与连云的宫阙,耗费的又全是百姓的血汗与生命。我们从春秋战国的初始阶段,便与古希腊有着民主因子的城邦制度,分道扬镳了。他们历经文艺复兴与英国革命、法国革命与美国革命,将西方民主价值播撒得根深叶茂。我们却在王朝的轨道上不厌其烦地鬼打墙。这些个王朝,让百姓苦着,却还要打着天意与正统的旗帜,打着为百姓谋福祉的幌子,能愚民的就愚民,能镇压的就镇压,不分里表,就是要维护好一家之天下。一个“苦”字,便是对两千多年历史的解读。一个“苦”字,也便流成了长江黄河。这个张养浩,说出这句话的当尔,该有着多么透彻的醒悟。
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所说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是说历史也在运动之中,往日的历史既是往日的“当代”,又必须在与当下的现实交集重合的时候,才能显现出历史的生动性与活的当下性。
深深地体味出了兴亡都是百姓苦的张养浩,一定对他生活的“当代”——元朝——也有着清醒的认知与批判。连续四年的大旱,已使整个陕西饿殍遍地,达到了民人相食的地步。偌大的王朝,给了陕西数百万灾民多少救急款?“陕西告饥,赈以钞五万锭”,而与此同时,朝廷给鲁国大长公主修“宅第”的钱是多少呢,“钞四万锭”。张养浩是个软心肠的人,他在《牧民忠告》中提出“民陷水火,如己陷水火,凡民疾苦,皆如己疾苦也”。区区五万钞岂不是杯水车薪?他便一遍遍地哀告,一次次地乞求,“行省乞粮三十万石,钞三十万锭”,万能的皇上这才勉强“诏赐钞十四万锭”。这又是多少钱?“仅皇后一人日用所需即钞十万锭”,连皇室豢养的“鹰、鹘、狮、豹之食,今增至万三千八百锭” (以上均引自《元史·文宗本纪》)。在朝廷的眼里,何曾真正将百姓当回事过?天下百姓,当然不如他一人他一家重要,百姓是连他们养的宠物都不如的。张养浩写下这首怀古曲的时候,心上的悲酸正贯通着古今。
“德不孤,必有邻”,元代思想家邓牧,与张养浩说着一样的话,称朝廷“以四海之广,足一夫之用”、“竭天下之财以自奉”。
想想那时的元朝,挺有意思,两个这样说话的人倒也没有大的妨碍,不要说牢狱之灾,连个隔离审查也没有。
看透了朝廷面目的张养浩——这个读书人便有了昂首挺胸的力量——“入焉与天子争是非,出焉与大臣辨可否”(《风宪忠告》)。敢与天子争是非,乐与大臣辨可否,这个张养浩,真还有点孟子夫至大至刚的“养吾养浩然之气”。对于大家挤破了头也要往里钻的文武职位(那时还没想起“公务员”这个好名称),他也反了潮流,弃之如敝屐,掼去乌纱帽,一头扎进故乡济南的山水里,自由了心性,也创作出了留世的曲文。八年里,朝廷六次下了“诏书”要启用他做大官(包括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全被他拂袖拒绝。这一回去陕西赴任,也是看在百姓忒苦的份上。此一去不要紧,三四个月里,一次也没有顾得上回家,吃住都在官衙,直到累倒病死,“忧劳成疾,劳瘁而卒”。
那年去延安,我曾在毛泽东住过的窑洞里徘徊良久,想黄炎培先生“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警告。后来又去徐州的淮海战役纪念塔园林,回想1945年开始的内战,不知怎么就又想起元朝的张养浩来。
六百八十多年过去了,张养浩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依然新鲜如初。与《潼关怀古》同时,一个“山羊坡”曲牌,张养浩共写下了九首怀古曲。如《北邙山怀古》:“悲风成阵,荒烟埋恨,碑铭残缺应难认。知他是汉朝君,晋朝臣?把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北邙山下尘。便是君,也唤不应;便是臣,也唤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