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笑靥(纪实文学)
作者:李春雷朗诵:海之魂
别人有父母,唯独她没有。
走在上学的路上,看着山坡上羊群般游移的雾团,14岁的孙红艳常常泪流满面。
是的,在这座位于太行山深处的涉县常乐中学里,谁都知道这位初中一年级A班的女生是一个苦命孩子。说起她的身世,连满山的大树小树们都摇头叹息。
孙红艳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当天晚上,就被母亲遗弃在路边。几经辗转,她被送到了涉县下温村一个身患残疾的光棍儿汉孙林太手里。光棍儿汉不能喂养,又把她寄养出去。她在奶娘家只吃了4个月的奶粉,就开始食用小米粗粮咸菜了。在这个遥远的似乎已经被外界繁华遗忘的大山皱褶里,这个不幸的孩子犹如一茎纤弱的小草,竟然顽强地渐渐长大成人了。
粗粗糙糙的光棍儿汉孙林太腿部有残疾,还患有严重的肺病,常年需要吃药。40多岁的汉子,体重还不足100斤。他没有文化,只有两间土房、一亩薄田,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他抱养小红艳的想法和目的也十分简单,那就是让她上几年学、识一些字,然后回家帮自己做饭、干活、打工挣钱,最后招一个上门女婿。这样,自己的后半生,就有了保障。
流落在这样的家庭里,小红艳的境遇可想而知。不消说,她的童年里没有母爱、没有玩具、没有糖果、没有童话,只有一堆堆空空的药瓶瓶,盛满了辛酸的泪水。
知识是阳光、知识是春风、知识是甘霖,而任何幼小的心灵都是一颗沉睡的种子呢,两者之间似乎有着那么一种与生俱来的微妙的天然联系。所以,当小红艳走进简陋的村办小学时,这颗瘦弱的种子就开始慢慢地发芽了。三年级期末时,她居然给养父捧回了一张红艳艳的奖状。
这,正是孙林太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如果她爱学习,就要一直读下去,而读下去就需要更多的费用。自己一个病人,家徒四壁,又身患残疾,到哪里去筹钱呢?小学生也需要各种各样的费用啊,全年加起来,要五六百元呢;如果进入初中,会增加许多;而要读高中、上大学,那就更不敢想像了。
每学期的开始,都是父女俩最害怕的日子。开学就要缴纳学杂费,而小村里每每有几个孩子拿不出来。于是,老师就黑着脸吓唬说,谁不缴费就别上学了!这时候,光棍儿汉就变成了一块沉默的石头,小红艳则变成了石头上受到惊吓的小蚂蚁,在校门口和家门口之间的小街上来回流浪。光棍儿父亲苦丧地哀求女儿说:“闺女,咱不上学了吧?爹供不起你啊。”
小红艳低着头、咬着嘴唇,酸酸涩涩的泪珠吧嗒吧嗒地打湿了鞋面。
我妈妈到哪儿去了?她曾经多次询问父亲,但父亲的回答总是让她迷惑。
在村人和小朋友们的指指点点中,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身世。
她对养父有一种天生的隔阂,甚至怨恨。她很少与养父说话,而困顿中的养父,对她也是粗暴多于温存。于是,五年级下半学期,小红艳第一次辍学了。
但是几天后,老师就找上了门。在这贫穷的山乡里,儿童失学率本来就居高不下,老师们不忍心啊。
无奈,病恹恹的光棍儿汉厚着脸皮,便到邻居家借钱,或去找校长、村干部申请困难补助。这样一番周折后,小红艳又怯怯地回到了教室。
小红艳在一天天长大,家里的债台也在一天天垒高。
养父只好拖着生病的身子,到镇上和县城打工。在打工过程中,养父认识了镇上的一位餐馆老板,商定小红艳小学毕业后就来这里打工,对方管吃管住,每月薪酬150元。
小红艳怎敢违抗养父的意志呢。
光棍儿汉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最大愿望:女儿可以理屈词穷地退学了,自己的生活和未来也有了保证。每每想到这里,心底无比自豪,仿佛是完成了人生的一项大事业。这天晚上,他兴奋地去镇上喝酒。回来的路上,竟被一辆汽车撞死。最可恨的是,肇事汽车逃跑了,无踪无影。
这一天,是2006年4月27日,距离小红艳小学毕业还有两个月。
养父就这样突然死去了。小红艳不仅没有得到分文补偿,还因为亡父遗体在县医院里存放几天,又赔了700元冷藏费。另有3000多元的丧葬费,也都是邻居们的救急垫付。
债主们纷纷找上门来,叹息着,盯着这个瑟瑟发抖的女娃。她太瘦弱了,还不能干活。卖出去当媳妇吧,又太小了。
养父欠下的外债,合计起来,高达14000元,正好是小红艳年龄的1000倍。
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小红艳如何生存下去?
在这个世界上,她找不到一个亲人了。这个孤苦的女孩,面对着村边的清漳河,呜呜地哭着。泪水哗哗地流淌,把河床都溢满了。
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她终于打听到了住在山那边一个村庄里的亲生母亲。只是,随即从山那边扔过来一个冷冰冰的消息:拒绝认领!原来对方已经再婚,又有了两个孩子。
可怜的小红艳,提着邻居们凑集的半篮子鸡蛋,跪在亲娘门口,哭求认母。但亲娘的家门,最终也没有打开。
没有办法,她只得被寄养在养父的两个堂兄弟家里。
这两家也是穷困户,且各有两个孩子正在上学。人家还自顾不暇,哪有能力和热心去负担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外人呢?吃饭是在两家轮流,饥一顿饱一顿,有上顿没下顿;花钱就更不用说了,每当要缴学费,或买铅笔、橡皮和作业本时,她就变成了一个畏畏缩缩的小刺猬。
最害怕的是,晚上住在哪里?她原本就是一个怯弱的小姑娘,在自己家里,孤身一人不敢睡觉,而且,晚上学习的电费也负担不起啊。
这时候,她儿时的奶娘又伸出手,收留了她。
奶娘申林枝老人已经68岁,孤寡多年、无儿无女,早已丧失了劳动能力。她家里只有三间土房,没有一件电器,仅有的几件家具都还是她50年前的嫁妆。
老人家里仅有一张小桌子,那就是小红艳的课桌了。一盏15瓦的灯泡,那昏黄而甜蜜的灯光,就是她最浪漫的夜晚和最温暖的伙伴。
贫寒的日月,就像村边枯季里的清漳河水,在坎坎坷坷地流淌着……
小红艳就这样过着畸型的日子:白天上学,吃饭时轮流到两家;晚上又在奶娘家借宿。就像一只流浪的小猫咪,在凄风苦雨中泅渡着自己残破的童年。
2006年秋天,小红艳升入镇办的常乐中学。这个时候,国家已经针对农村贫困学生出台了一系列优惠政策。虽然为她免除了大部分费用,但仍有不少需要自己承担。比如课本费,每年200多元;还有住宿费,也要40元。如果在学校就餐,更需要七八百元了。
和同学们一起住宿在学校里,那里有雪亮亮的灯光、热腾腾的暖气,还有香喷喷的饭菜……可这是一个怎样豪华的梦想啊。
她从不敢有这样的奢望。所以,她不能住校,每顿饭、每天晚上都必须赶回家里。
学校距离饭桌虽说只有两公里,可山沟里、河岸边的小路弯弯曲曲,要走上半个多小时呢。白天还好说,傍晚就艰难了。夜色越来越深,她害怕得直哭。如果下雨,那就更惨了,她连一柄雨伞也没有啊,只有用手做伞了。两只枯瘦的小手,在头顶上使劲地晃动着。她最喜欢下雪了。大雪中,自己被染成了白色,衣服还不会濡湿。这时,她就想起了白雪公主的故事。她还喜欢吃雪,双手捧起来,使劲儿攥成一个长方形的硬块儿,攥成雪糕的样子,大口大口地嚼,很甜很甜。哦,她已经好几年没有尝过雪糕了……
班里不少走读生有一个饭盒,早晨上学的时候,可以带一些饭菜,中午配上热水,就是一顿午餐。可她没有啊,只有劳累自己的双脚了。夏天午后时间长,还能正常往返。冬天就太紧张了:快快地往家里跑,到家后,若是堂伯、堂叔家还没有做好饭呢,那就只能放弃等待、马上返回,若非就要耽误下午上课。雷雨天、下雪天、大雾天呢?只能不回去。这时候,她就饿着肚子,蹲在学校的一个角落里,直到同学们都吃完饭后,才若无其事地走回教室。或者,干脆就偷偷地在水管边喝水,反正学校的凉水不收费。
这日子过得实在苦透了。有一次,她试探着走到镇上,找到了养父在世时曾给自己介绍的那一位餐馆老板,想去打工。
老板看她弱不禁风,端盘子也端不稳呢,就皱起了眉。
“我能洗盘子洗碗呢。”她嗫嚅着说。
“那你会记账吗?”老板又问。
她只好摇摇头。
最后,老板惋惜地回绝了她。
是啊,她还太稚嫩、太纤弱。
她,毕竟还只是一个不满14岁的孩子啊。
奶娘可怜这个苦命孩子,经常留她吃饭,也时常给她零用钱。
吃什么呢?山里人太穷,冬菜就是萝卜、白菜、土豆三大样。平时极少炒菜,偶尔豪奢一次,锅底也只放一点点儿油,钢镚儿般大小。虽不舍得放油,却舍得放盐,用盐提味儿。盐也不是碘盐,而是工业盐。因为碘盐要9角钱一斤,工业盐只要6角钱。虽然城里人总是说后者对身体有害,但山里人很少去理会。
奶娘的责任田里有一株核桃树,每年结果几十公斤,收入300元左右。她还养了7只乌鸡,这是最大的经济来源了。奶娘从来不食用乌鸡蛋,但每周都要让小红艳吃一个。这孩子正是长身体、补脑子的时候啊。
那一盏15瓦灯泡,每月电费从来不超过4角钱,可自从小红艳借宿后,每个月都超过了7角。
昏黄的灯光下,小红艳在静静地做作业。一粒粒汉字、一列列算式、一排排字母,像一簇簇敏感的碎铁屑,紧紧地吸附在记忆的磁铁上;又像一群群嗡嗡翔舞的小蜜蜂,悄悄地在思维的屋檐下筑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