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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二姐领我回家的。
回到家,母亲责令我脱下裙子。等我换上了自己的衣裤,母亲拿起门后的笤帚,狠狠地朝我的屁股上抽了两下。
发着颤音的吼声,从母亲的嘴巴里一连串跑了出来:你这么不知道天高地厚!那是你穿的吗?你胆子也太大了!你赔人家的裙子,你能赔得起吗?……我在母亲的眼睛里第一次看到了让我寒冷的东西,像冬天里的冰。
西天的晚霞,血色般骇人。
二姐在一旁劝母亲:妈,这裙子膝盖以下能不能剪掉啊?短是短了点,女孩子穿短裙也好看呢。母亲摇头,面色凝重。二姐又说,我在杂志上看见外国人穿的连衣裙,前面短,后面长,也挺好看呢。能不能也裁成这样?
母亲再次摇头,父亲也叹息着摇头。
那晚,母亲和父亲躺在炕上,窸窸窣窣说了很久。父母的声音很低,像蚊子。黑暗里,我躺在那爿蓝色的星空下,第一次失眠了。手掌和膝盖处着火般难受,比伤痛更难受的,是我的心,它在一刻不停地自责。
天麻麻亮的时候,母亲起床做饭,之后对二姐说:我今天去一趟县城,中午你经管你爸和你妹他们吃饭。
母亲在天黑严的时候,才回到了家里。她疲惫地坐在缝纫机前的凳子上,接过二姐递来的一缸子凉开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底儿朝天。她的刘海被汗水浸湿了,一绺绺贴在额头,眼睛里透着疲倦。
这天晚上,我不敢直视母亲。我不知道母亲在县城的布匹市场上,一家挨一家找寻一模一样的粉色丝绸时,怀了一颗怎样焦灼的心。也不知道母亲为了省下价值一元的羊肉泡馍钱,一边走一边啃自己带的馒头时,心里会不会记恨我闯下了大祸。会不会用经常念叨着的老孙家羊肉泡馍的香气,来安慰干馒头填充的肠胃?母亲走在县城的街道上,会怀念她十六岁前在城市里生活的日子吗?
母亲又要了一缸子水,喝了两口后,目光转向她带回来的布兜,像是在自言自语:偌大的县城布匹市场,我一家挨一家都转遍了,居然没有同样的料子。不是颜色不同,就是质地不一样。后来,我又去街道两旁的商店里挨家挨户寻,还好,赶在百货商场下班前,买到了一模一样的缎子。想想,今天若是找不到的话,我真不知道该咋办了。
算起来,不包括在县城里步行的路程,母亲这天来回走了20里山路。
母亲连夜浆洗了布料。晾干后日夜兼程,终于赶在交活的前一天完工。
水洗后的粉红连衣裙,又一次晾晒在苹果树枝上。它看上去轻盈、华美。在绿叶间,在经过它的风里,婉约如一首平平仄仄的宋词。我远远地望着,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天,阿姨领着姑娘来取衣服。当粉红的百合花盛开在她家姑娘身上时,阿姨的脸上,也绽开了一朵花。她用轻柔的语调,一个劲儿称赞母亲的手艺。说母亲的确比县城里的裁缝师傅水平高,看来大家说得没错。之前,她找那位名师裁过连衣裙,款式并不能令她满意。现在她终于找到能人啦,以后,她也要请母亲给自己裁缝衣服呢。
她们果然是城里人。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从苹果树叶间洒落,院子里金灿灿的。
母女俩心满意足地离开后,母亲坐回缝纫机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摞等着她缝纫的活计,各自标了完工日期,小山一样堆放在缝纫机旁。接下来,缝纫机又要彻夜不眠地哒哒哒哒哒了。
后来,二姐告诉我,那块粉色丝绸,花掉了母亲一整月的工钱。
5
母亲的艺术天赋,又一次呈现在百合花裙上。
她用剩下的丝绸布头,做了十四朵玫瑰,点缀在那条破损连衣裙的裙摆上。参差横斜的玫瑰花,看似随意,实则巧妙掩盖了两个破洞和草汁的痕迹。
母亲裁剪出两块花瓣大小的碎布头对折,用针线收口,缝合出玫瑰花瓣的模样。将一个花瓣叠压着另一个花瓣缝合,再把七八片花瓣的底部连成一圈,最后紧缩成一个点。变魔术一样,粉玫瑰横空出世,竟与真花不相上下,**,饱满,娇艳欲滴。拿出任何一朵,都可以做成胸花或头花。十四朵娟秀的玫瑰,绽放在一条裙子上,实在是太华丽啦。比我梦里的公主裙,还要好看。
妈,为什么是十四朵?而不是十三朵、十五朵或是其他数字呢。
瓜女子,你的十四岁生日快到了。长这么大,从来没给你过过生日。这件裙子,算你的生日礼物。
我幸福得一塌糊涂,一把抱住母亲的腰,把脸贴在她的背上。母亲停下手里的活计,左手从右肩膀处伸过来,摸我的头。还好,她没有摸到我的泪水。
生日那天,我第二次穿上了百合花裙。这次,它真的属于我。
我开心地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再转了一圈,无数花儿旋转起来。星空下的梦境成真,我比梦里的公主穿的还要美。
我穿着它走街串巷,一路旋转着奔跑,整条胡同和街巷,都晃动起百合花的甜香……
这条百合花裙,我穿了妹妹穿,妹妹穿过后,又送给了亲戚家的妹妹。花裙子的转场,如同被推倒的多诺米骨牌,每一次接力,都闪现出珍珠的光泽,溅起美丽的浪花。
母亲八十一岁时,穿着自己做的寿衣离开了这个世界。寿衣是她自己设计的,款式似一片式裙子,她挑选的布料也多是纯色绸缎,黑、白、金、红,像一片片云霞。
步入青年和中年后,我的衣橱里,连衣裙多过了衣裤,或许,在潜意识里,我是想用这种方式弥补童年的缺憾。我家姑娘小时候的衣服多是我买的公主裙,赤橙黄绿青蓝紫,她的花裙子囊括了世上所有美丽的色彩和款式,等她开始懂得给自己挑选衣服时,她的目光越过了裙子,直奔运动服和休闲装。
一直觉得,缺乏,是种遗憾,后来发现,拥有的太多,也是。
尽管如此,如今,看见丝绸或是看到百合与玫瑰时,童年的那条花裙子,就从我的记忆里旋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