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真的,我告诉自已。当我这样告诉自已的时候,我依然对我的记忆存有怀疑,年少时的记忆总是呈现出一种断点难续的模糊景象,就如同我所说的这首歌一样,我唯一所能记得只是这首没有任何弦律可作为依托的歌名。我确定,对于“老”,这样一种概念,我恐怕从未热心过,我甚至疑心我连其中的弦律也不曾热爱过,这才可以解释,如今的我,为什么会将那首歌的弦律和歌词忘得干干净净。
时间是如此的无情,如同一个深渊一样,将我们的青春年少毫不怜悯地拉扯下去。当我不经意地遥望过去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所回忆的东西离现在已是如此的遥远。我突然觉得,原来时间走得竟是这样的急促,急促到不可思议,急促到令人恐惧。
那天,无意中突然看到一张旧相片,黑白色的。一个秀美的女人,齐耳的短发,抱着一个小孩,很朴素也很温柔的样子,就那样站在一堆石头前。在哪里照的,我不知道,但照片中的人,我自然是认得的。秀美的女人是我的母亲,那个小孩便是我。
母亲是真的美丽,既便是这样一张简单的黑白相片,也无法掩盖母亲透出来的自然的气质。还有那个还很小很小的我,那时是多么的小啊,应该是还不会说话,还不会走路的年纪,只有一双眼睛透着对这个世界的无比惊讶。
现在,照片中那么小的我,已经长大了,世间之事,已经很少能让我惊讶了;而照片中那么美丽的母亲,却已是头上青丝变成了白发。在童年或少年时代的大部份时光里,我好象从来没有想过,母亲也会老的。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应该是永远年轻且漂亮的,我从未,哪怕是偶然的一次,想象过母亲有一天衰老的模样。我曾如此地骄傲于我母亲的美丽,我在这种莫名的骄傲里,伴随着对父母的依恋和亲密记忆,度过了童年的快乐时光。
有时候,我会这样想,一个人可以家境贫寒,可以生活清苦,但倘若还能得父母的关爱,还能在父母膝下承欢,既便是怎样困苦的童年,对于我来说,都是一幅难以割舍的幸福画卷。我的童年时代是幸福的,关于这一点,我从来不曾怀疑过,直到我十二岁那年,我的父亲死于一次意外。这样一次意外,对于原本幸福的家庭来讲,是灾难性的。我至今依然记得,母亲在一夜之间,是变得怎样憔悴且苍老的,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常常会在黑暗里听得母亲低声哭泣的声音混合在时钟冰冷的滴嗒声里,很冷。我终于清晰地看到了时间,以及时间里隐藏的种种不幸,在母亲的额角是如何一刀又一刀残忍地割划下去的。在很长时间里,我无法承认父亲会永远地离我而去,无法承认美丽的母亲会在瞬间苍老,我开始无比地憎恨着时间,憎恨时间深处的某些不可抗拒的不幸,将我所有曾有过的幸福撕得粉碎。
然而,时间依然是如此得无情。无论我静止还是追逐,无论我憎恨还是恐惧。事实是,在母亲艰辛地将我们几个儿女拉址成人后,她更苍老了。她的整张脸都由于在岁月的挣扎中刻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我曾不止一次地试图想从她的脸上找出旧日秀美的模样,但是无一例外的,到最后留给我的都只有伤感和失落,以至于到后来,我只能暗暗地接受时间的冷酷。唯一令我安慰的是,我依然可以从母亲温暖的眼神里找回所有有关过往的甜蜜或苦涩的记忆,在母亲温柔的眼神里,浓缩的是母亲过去所有动人的影象。
搜寻这样的记忆其实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有时候,我觉得在时间的烟尘里,痛苦总是比快乐还要清晰。我依稀记得,那首《有一天我也会老》,便是在我父亲死后,我才听到的。听到这首歌时,我并不快乐,我并没有将之当作一首可以传唱的歌曲来看待,其中唱及的“老”,对于我本身并没有任何值得深刻记忆的价值。但毫无疑问,这首歌令我想起了我的渐渐苍老的母亲,它以一种浪漫的手法,摧毁的是我对于母亲永远年轻美丽的最终幻想。我仿佛在念及这样一首歌名的时候,一夜之间思想便成长了许多。我终于清楚地知道,母亲,或者我,总有一天,会慢慢变老,母亲无法永远年轻漂亮,我也无法永远做一个无忧的孩子。明白这样一个事实,我变得分外忧伤。
那天,回到家。母亲照着镜子叹息地说,老了,真的老了,你们都长大了,我已经老了。我静默无语,我想说的是,无论母亲变得多老,在我的心里,母亲永远和年轻时一样美丽,我还想说的是,苦难的沉淀,有时候也是一种别样的美丽。可是不知为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
望着镜子里面的自已,年轻的自已,显得多么精神,离苍老应该还有着很远很远的距离罢。可是,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也会老去,只是我不知道,等到我老去的那一天,我是否还可以从镜子里看到记忆里母亲美丽的容颜;不知道,当我老去的时候,岁月沉淀在我身上的倒底是什么;不知道,当我老去的时候,我又将会变成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