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第二章 我们看海去(一)
妈妈说的,新帘子胡同像一把汤匙,我们家就住在靠近汤匙的底儿上,正是舀汤喝时碰到嘴唇的地方。于是爸爸就教训我,他绷着脸,瞪着眼说:
“讲晤听!喝汤不要出声,窣窣窣的,最不是女孩儿家相。舀汤时,汤匙也不要把碗碰得当当当地响……”
我小心地拿着汤匙,轻慢轻慢地探进汤碗里,爸又发脾气了:
“小人家要等大人先舀过了再舀,不能上一个菜,你就先下手。”
他又转过脸向妈妈:
“你平常对孩子全没教习也是不行的……”
我心急得很,只想赶快吃了饭去门口看方德成和刘平踢球玩,所以我就喝汤出了声,舀汤碰了碗,菜来先下手。我已经吃饱了,只好还坐在饭桌旁,等着给爸爸盛第二碗饭。爸爸说,不能什么都让佣人做,他这么大的人,在老家时,也还是吃完了饭仍站在一旁,听着爷爷的教训。
我趁着给爸爸盛好饭,就溜开了饭桌,走向靠着窗前的书桌去,只听妈妈悄悄对爸爸说:
“也别把她管得这么严吧,孩子才多大?去年惠安馆的疯子把她吓得那么一大场病,到现在还有胆小的毛病,听见你大声骂她,她就一声不言语,她原来不是这样的孩子呀!现在搬到这里来,换了一个地方,忘记以前的事,又上学了,好容易脸上长胖些……”妈妈啊!你为什么又提起那件奇怪的事呢?你们又常常说,哪个是疯子,哪个是傻子,哪个是骗子,哪个是贼子,我分也分不清。就像我现在抬头看见窗外蓝色的天空上,飘着白色的云朵,就要想到国文书上第二十六课的那篇《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蓝色的大海上,
扬着白色的帆。
金红的太阳,
从海上升起来,
照到海面照到船头。
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我就分不清天空和大海。金红的太阳,是从蓝色的大海升上来的呢,还是从蓝色的天空升上来的呢?但是我很喜欢念这课书,我一遍一遍地念,好像躺在船上,又像睡在云上。我现在已经能够背下来了,妈妈常对爸爸、对宋妈夸我用功,书念得好。我喜欢念的,当然就念得好,像上学期的“人手足刀尺狗牛羊一身二手……”那几课,我希望赶快忘掉它们!
爸爸去睡午觉了,一家人都不许吵他,家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但是我听到街墙传来“嘭嘭”的声音,那准是方德成他们的皮球踢到墙上了。我在想,出去怎样跟他们说话,跟他们一起玩呢?在学校,我们女生是不跟男生说话的,理也不理他们,专门瞪他们,但是我现在很想踢球。
好妈妈,她过来了:
“出去跟那两个野孩子说,不要在咱们家门口踢球,你爸爸睡觉呢!”
有了这句话就好了,我飞快地向外跑,辫子又钩在门框的钉子上了,拔起我的头发根,痛死啦!这只钉子为什么不取掉?对了,是爸爸钉的,上面挂了一把鞋掸子,爸爸临出门和回家来,都先掸一掸鞋。他教我也要这样做,但是我觉得我鞋上的土,还是用跺脚的法子,跺得更干净些。
宋妈在门道喂妹妹吃粥,她头上的簪子插着薄荷叶,太阳穴贴着小红萝卜皮,因为她在闹头痛的毛病。开街门的时候,宋妈问我:
“又哪儿疯去?”
“妈叫我出去的。”我理由充足地回答她。
门外一块圆场地,全被太阳照着,就像盛得满满的一匙汤。我了不起地站到方德成的面前说:
“不许往我们家墙上踢球,我爸爸睡觉呢!”
方德成从地上捡起皮球,傻呵呵地看着我。
在我们家的斜对面,是一所空房子,里面没有人家住,只有一个看房的聋老头子,也还常常倒锁了街门到他的女儿家去住。宋妈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说这所房子总租不出去,是因为闹鬼。妈妈听了就跟爸爸说:“北京城怎么这么多闹鬼的房子?”
在闹鬼房和另一所房的中间,有一块像一间房子那么大的空地,长满了草,前面也有看来我都能迈过去的矮破砖墙,里面的草长得比墙高。这块空地听说原来是闹鬼房子的马号,早就塌了,没有人修,就成一块空草地了。
我看着那片密密高高的草地,它旁边正接着一段闹鬼房子的墙,便对傻方德成他们说:
“上那边踢去,那房里没住人。”
他们俩一听,转身就往对面跑去。球儿一脚一脚地踢到墙上又打回来,是多么快活。
这是条死胡同,做买卖的从汤匙的把儿进来,绕着汤匙底儿走一圈,就还得从原路出去。这时剃头挑子过来了,那两片铁夹子“唤头”弹得嗡嗡地响,也没人出来剃头。打糖锣的也来了,他的挑子上有酸枣面儿,有印花人儿,有山楂片,还有珠串子,是我最喜欢的,但是妈妈不给钱,又有什么办法!打糖锣的老头子看我站在他的挑子前,便轻轻对我说:
“去,去,回家要钱去!”
教人要钱,这老头子真坏!我心里想着,便走开了。我不由得走向对面去,站在空草地的破砖墙前面,看方德成和刘平他们俩会不会叫我也参加踢球。球滚到我脚边来了,我赶快捡起来扔给他们。又滚到更远一点儿的墙边去了,我也跑过去替他们捡起来。这一次刘平一脚把球踢得老高老高的,他自己还夸嘴说:“瞧老子踢得多棒!”但是这回球从高处落到那片高草地里了。
“英子,你不是爱捡球吗?现在去给我们捡吧!”刘平一头汗地说。
有什么不可以?我立刻就转身迈进破砖墙,脚踏在比我还高的草堆里。我用两手拨开草才想起,球掉到哪里了呢?怎么能一下就找到?不由得回头看他们,他们俩已经跑到打糖锣的挑子前,仰着脖子在喝那三大枚一瓶的汽水。
我探身向草堆走了两步,是刘平的声音:“留神脚底下狗屎,英子!”
我听了吓得立刻停住了,向脚底下看看,还好,什么都没有。我拨开左面的草、右面的草,都找不到球。再向里走,快到最里面的墙角了,我脚下碰着一个东西,捡起来看,是把钳子,没有用,我把它往面前一丢,当的一声响了,我赶快又拨开面前的草,这才发现,钳子是落在一个铜盘子上面,盘子是反扣着的。真奇怪!我不由得蹲下来,掀开铜盘子,底下竟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条很漂亮的带穗子的桌毯和一件很讲究的绸衣服。我赶紧用铜盘子又盖住,心突突地跳,慌得很,好像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被人发现了,抬头看看,并没有人影,草被风吹得向前倒,打着我的头,我只看见草上面远远的那块蓝色的海,不,蓝色的天。
我站起身来往出口的路走,心在想,要不要告诉刘平他们?我走出来,只见他们俩已经又在地上弹玻璃球了,打糖锣的老头子也走了。刘平头也没抬地问我:
“找着没有?”
“没有。”
“找不着算了,那里头也太脏,狗也进去拉屎,人也进去撒尿。”
我离开他们回家去。宋妈正在院子里收衣服,她看见我便皱起眉头(小红萝卜皮立刻从太阳穴上掉下来了)说:
“瞧裹得这身这脸的土!就跟那两个野小子踢球踢成这模样儿?”
“我没有踢球!”我的确没有踢球。
“骗谁!”宋妈撇嘴说着,又提起我的辫子,“你妈梳头是有名的手紧。瞧!还能让你玩散了呢!你说你够多淘!头绳儿哪?”
“是刚才那门上的钉子钩掉的。”我指着屋门那只挂鞋掸子的钉子争辩说。这时我低头看见我的鞋上也全是土,于是我在砖地上用力跺上几跺,土落下去不少。一抬头,看见妈妈隔着玻璃窗在屋里指点着我,我歪着头,皱起鼻子,向妈妈眯眯地笑了笑。她看见我这样笑,会原谅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