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落梅
春光已过半,如何与春同住?曾经有那么一个心愿,有属于自己的宅院,养一庭园的花,藏半世的茶,看满窗烟雨如画。如今总算有了安身立命之所,不必寄人篱下,但内心深处始终有飘零之感。其实,从背着行囊离开故乡那条长巷时,我就知道,此生无论去往何方,行至何处,我都将是浮萍飘絮,匆匆过客。
但我安于当下,并且常生欢喜,因为梅庄是我今生红尘中唯一的修行道场。这里可以收藏灵魂,预支光阴,这里的一花一茶,一物一景,皆为我所爱。我要的其实很简单,我不求人生长聚不散,亦不求花开不谢,只想在每个晨起日落时,煮一壶平静的茶,等一个来或不来的故人。
总有人询问我在哪里,人生如寄,谁又知道,此生归宿到底在哪儿。山高水长,过朝云暮雨,看似在行走,却早已学会随遇而安。当年我行至此处, 为黛瓦白墙下的一树梅花而决意放下行囊,不再流离。别人眼中的江南,是杏花烟雨,是石桥杨柳,而我仅仅为这一树梅花,或许这便是世人常说的缘分。
执念从此而生,至今仍未放下,是缘也是劫。我打凡尘而来,寻山问水, 所候的是花枝春满,也是人去茶凉。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切,那时的我淡妆天然,此时已是红颜老去。这十年我好似经历千灾百难,又仿佛只是做了一场轻浅的梦,沧海还是当年的沧海,我已不是昨日的桑田。
若说什么故事也没有,无悔无怨,不过是哄人的话。旧物还在,这般朴素情深,而人事更换,如何也回不去当年。多少悲伤落魄被岁月掩埋, 再不可相见,亦无须再见。我从一无所有到今时所得种种,虽有天命,却不是必然。那些冷暖交织的时光,阴晴圆缺的日子,聚散悲喜的心情,都被写成了书卷,有缘人自会懂得。
母亲说,十年,你有的也只是这几本书。她的直白直抵我内心的苍凉, 却又无谓。我本清淡,多少无理的情缘,困顿的际遇,走过便波澜不惊。母亲的牵愁与担忧,我并非不知,我亦想如她所愿,有个稳妥温暖的家,有患难相随的人,有不变的情,不老的心。我怪她到底不够通透,人世情缘有限, 她期待的久长,大多是戏里的故事,我已是不能习惯俗尘中的烟火情爱。
我与母亲这一世的缘分,虽薄却深,说淡且浓,在一起有过的时日, 短的只是几个春秋的距离。已记不得经历了多少次伤感的离别,流过多少悲情的眼泪,直到今天,依旧隔山隔水,唯梦里得见,却又不能总入梦来。
梦里,时而是她年轻的模样,素净白衣,无论是坐于厅堂,还是立于厨下,皆端庄静婉,秀美温柔;时而又是她羸弱暮年,一身病骨,于阳光下晾晒潮湿的心事,白发苍颜,形容憔悴。醒来后总是掩不住悲戚,又不敢频繁询问她的近况,害怕走得太近,会碰触她心底那深不可及的忧伤。
唐人宋之问有诗:“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当时宋之问的境况是逃亡路上,失意之时,与我自是不同。但这心情我有过千百回,无论是初时落魄江湖,还是今日功名有寄,那种怯懦之情,始终萦绕于心,从无更改。父亲说,他走过很多山,涉过很多水,看过许多地方的月,唯故乡的最净最明。母亲的心如大观园的贾宝玉,愿花常开,人常聚,人常圆。
我则不然,十年风雨,磨平了我的棱角,让我学会平静地隐忍,以及温柔地妥协。十年光阴,我有书有茶,最幸运的,该是拥有这一朵出尘绝俗的茶花。她叫小茶,我告诉她,她原本只是一朵茶花,只因被折来插在佛前的净瓶里,时间久了,幻化为人。
她从唐宋的诗风词雨中走来,非世间的凡花俗草,
她的美好,足以抵消我十余载的孤独与凄凉,
覆盖尘世里所有值得惊叹的风景。
她信以为真,那一双明净的眼眸,光洁的额头,以及那颗玲珑清澈的心,让我确认,她与我今生的相遇,是注定的。佛说,这世间没有意外, 一切皆是因缘和合。那么茶的到来,不是意外,是我多年种善因所得的果报。我无须讶异,只坦然接受她带给我的所有惊喜,以及许多柔软的感动。
其实,我亦经常恍惚,茶到底来自哪里?为何与她总有似曾相识之感, 只觉前世定然在哪儿见过,却又飘忽迷离。她从唐宋的诗风词雨中走来,从元曲或明清的戏剧里走来,又或是从民国的院墙下走来。总之,她是我认定的一株茶树,非世间的凡花俗草,她有佛缘,通性灵,知情味。
她的美好足以抵消我十余载的孤独与凄凉,覆盖尘世所有值得惊叹的风景,连同我那些放不下的执念,填不了的缺憾,以及忘不了的悔恨,都在她的一颦一笑里,一言一行中,渐渐止息。有时,只觉我多年的文字修行, 竟不及她漫不经心的话语。她花影下一站,便已是姿态万千,静美无言, 就连她气恼之时,亦不丝毫惊动人世。
以往我说外婆是那小庭深院的茉莉,修炼千年,方得人身。而茶却省略许多水流花开的过程,三生石畔亦无她的踪迹,她便是落入凡间的精灵, 不染纤尘。她从不让我劳心伤神,也不让我烦急生忧,她的存在,同世间万物一般,合情合理,生生不息。
▲她犹如晨起时那朵初开的白茶,清新含露,有那么一点点超脱。
茶的简净自然,不加雕琢,让我解脱了一切繁复,以及过往落下的沧桑。她是雨后清风,是空山明月,是那壶冲泡千百年依旧青翠的茶。她算得上是清心良药,分明是人身,周身毫无仙气,却让我觉得安定。她真实地存在, 不是幻境,无论是安静嬉戏,还是无由哭闹,都让你觉得,浩荡天地就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儿,你无须忧惧,自可安心。
茶不过与我相处三载,宛若相识几生几世,我们之间的情缘,是昆曲里的那场游园惊梦,是春风过处一场美丽的花雨,是人间剧场刚刚上演的一出折子戏。但以后的日子,她都会在我身边,与我风雨相携,陪我荣辱与共,却也仅仅是走过人生的一程。我不愿用人间的情意与责任,用她的良善与慈悲,来束缚她的自由,惊扰她的选择。我知道,她这样一个清澈美好的女孩,世间灾劫,皆落不到她身。
▲以后的日子,愿她喜乐无忧,有花有茶。
几日前,我在微博这样写过:
你们不曾冷落于我,甚至依顺我心,答应了为我温粥烹茶,陪我立黄昏,赏烟霞,许我一世清欢,花草相伴。这不是诺言,无须信守, 在所有城市寂寞的一角,我们都安好,便足矣。
如果小茶是我今生最美的修行,你们亦当如是。窗外又下起了细雨, 几丛绿意,满径落红,迷蒙的春景,梦里的江南,从来不曾修改过模样。焚香煮茶,方配得起这宁静的午后光阴,恍然明白,你们是我失散多年的故人,但与我只在文字里相遇相知。
倘若今生尘缘已被耗尽,那么来世我便做那个没有文情的女子,像母亲一样,走过平凡简约的一生。在厨下炊饭煮茶,于庭院修花理草。这样算不算对薄凉岁月的一种成全?你看,光阴铺满石阶,闲情挂在窗下,好年华刚刚行去不远。
白落梅丁酉年 梅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