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
很多孩子。皮肤黑、眼睛亮的孩子。观光客还不是这么多,所以孩子们并不冲着你跑过来,伸出手说,“一美金。给我一美金。”他们自顾自地玩。我看见小学放学,一百多个孩子不整齐地聚拢在操场上,七嘴八舌凌乱地唱歌,我猜是国歌,因为唱完之后,敬礼,两个小毛头在司令台上各站一边,扯动扯动,一面破破的国旗就从那旗杆上慢慢被扯下来了。另一个小毛头在台上咕噜咕噜说了什么口号,孩子们忽然就轰一下四散。大部分奔向校门口正在等候的家人,小部分留下来,又开始在操场上追逐,掀起一阵尘土。两个小男生,爬上了墙头,面对着老街,有一会儿没一会儿地说话,踢着腿。
一个更小的男孩,在路边和哥哥烧木柴。捡出一小节松果大小的燃着星火的柴,手里拿着一条柳枝,开始抽打那小火球,姿态像那高贵的人在打高尔夫球。两兄弟就那么一路追着火球打,打过街去了。
琅勃拉邦夹在南康河和湄公河交汇的地方,是个半岛。小小一个不到三万人的小镇,却有三十多座寺庙。即使联合国不指定它为文化遗产,你来了,也看得出这小镇不寻常。从湄公河这一边,上岸处的石阶竟然如此宏伟气魄,有帝国的架式。低头专心拾梯直上,一抬头就看见大庙,黑色的沉潜肃穆,金色的激越灿烂,把激越灿烂织入沉潜肃穆中,美得强烈。
穿过大庙庭院,到南康河岸,河岸石栏竟然还完整。在每一个引向河床的石阶入口,都有一枚石雕的莲花。佛经用来形容莲花的四个词,“一香、二净、三柔软、四可爱”,我倒觉得适合拿来形容婴儿,其纯洁光明,大概也是一致的。
立在岸上远眺南康河,对岸树林浓郁,草木葱然。水流平静,在黄昏的柔光里,像一条发亮的丝带,汩汩汇入湄公。河床积土上,农人在耕种,渔人在撒网,孩子们在奔跑踢球,几头水牛从河里站了起来,走向沙岸,激起一堆水鸟哗然而散。我想起《起世经》里描写宇宙的起源:
彼诸山中。有种种河。百道流散。平顺向下。渐渐安行。不缓不急。无有波浪。其岸不深。平浅易涉。其水清澄。众华覆上。阔半由旬。水流遍满。诸河两岸。有种种林。随水而生。枝叶映覆。种种香华。种种杂果。青草弥布。众鸟和鸣。
一个僧人从我身边走过。河床上传来快乐的呼喊,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赤脚踢球,激起一阵黄沙。
《起世经》是这么写的,但是我手上的这本德文书告诉我,这个国家的六百万人,平均寿命不到五十五岁,一半的孩子长期营养不良,将近百分之四十的人,没有学可上,不识字。
另一本书告诉我,在一九六四年到一九七三年的十年之间,美国的轰炸机飞来这里五十八万趟,丢下了两百万公吨的火药,是“二战”时轰炸德国的两倍分量。那时的老挝只有三百多万人,因此平均每人所“获得”的火药量是军事史上前所未有的。
并没有人和老挝开战,是美国为了打越共,便在老挝丢了八千万个集束弹。称“集束弹”,好像在说一束花,其实就是一个“母弹”丢下去可以开出十几个到上百个“子弹”来,散至各处,扩大范围。一个“子弹”像一个网球那么大。八千万个集束弹丢进这莲花的国度,问题是,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三十的集束弹不会顿时开炸,而是滚落到森林里,默默躺在草丛里,等候战争结束,等候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农民来除草开垦时,或者孩子们闯来追兔子时,突然爆开。
也就是说,轰炸了十年之后,美国的轰炸机终于在一九七三年走了,但是在老挝的土地上留下了可能高达两千四百万枚随时可以引爆的炸弹。二〇〇三年回头数的时候,老挝人发现,在没有战争的三十年里,五千七百个人被炸死,五千六百个人被炸伤残废。还有大眼睛的水牛,在稻田里吞了炸弹而爆炸。
远远有两个孩子玩着过来了。是那对兄弟,一人一枝柳条,在轮流抽打一个松果大的小火球,跟着火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