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向》～映山红

老向 映山红 老向名字叫向允彬，个头很矮、眼睛很小，其貌不扬，却是我认识的男人中最男人的一个。 我们是真正的发小，从穿开裆裤时就认识。那时候我们住的林场叫三队。老向家住在山上，我家住在山下，中间隔着一条两米宽的小河，河里鱼草丰茂，寒地小龙虾更是随处可见。为了争夺这条河的占有权，山上山下的小朋友进行了团伙斗殴，斗殴中老向把我推到了河里，河里的玻璃碎片剜掉了我膝盖上的一块肉，至今伤疤还在。 上小学的时候，老向学习不是很好，他想跟我同桌，老师不让。 小学三年级，我家搬到了四队——奇源林场总部；五年级，老向家也搬到了四队。 上初中时，这家伙终于如愿以偿，可以跟我坐同桌了，因为我个头小，坐在第一排，而老向在本该长个的年龄，也没长起来。他哥哥和弟弟都很高，只有他像个小土豆。据后来老向说，他家都是男孩，当时供应的粮食不够吃，大哥干活最多，弟弟年龄还小，他每顿都不敢吃饱。反正他有幸成了我同桌，而我的同桌个个厉害，一个在北京中关村搞科研，一个在浙江当大老板，还有一个，就是老向。 老向跟我同桌的时候，已经当上了我们班的生活委员，冬天，早晨要早早去班里点炉子，偶尔他也带着我们上山捡烧柴。其他同学作为值日生，轮流带饭点炉子，带的饭就在炉子上考着吃。老向说，我那时带白面馒头，他带玉米面馒头，我总是把白面馒头换给同学们吃。同学都说老向对我最好，可那时我们没开生理卫生课，少年懵懂的我，总怕跟男孩坐在一条板凳上会怀孕，跟老师哭闹着要调桌，调桌未果就在桌子上、板凳上划分界线。我总坐在长条凳的最边缘，以至于老向一站起来，我就摔跟头。不过后来我很少摔着了，因为他一般不再先站起来。 初二结束，我去了东方红上学。奇源林场当时一分为二，一部分要去建设新林场。在一个最平静的一天，老向随着很多家庭一起搬离了奇源，搬去了大牙克。我们离开的时候，谁也没有多看一眼奇源，没有多看一眼那间教室、那个操场，也没有多看一眼我们下课就可以摘臭李子吃的那条小河。我们以为分别就像日出日落，晚上落下去，早晨还会升起来。 再见老向，已经是三十年以后的事了。在哈尔滨的街头，我们彼此望着，同时说了一句：“你老了！”其时，老向已经是我们家乡东方红林业局的常务副局长了。那天，老向带了一瓶珍藏多年的酒，要和我好好喝一次，然而还没喝几口，老向就醉得坐不住，躺倒在椅子上。司机说老向得了严重的胰腺炎，刚做过大手术不久。那天老向说我小时候给过他从上海邮来的奶糖，他一直舍不得吃，放了很久很久。醉中的老向说了一句话：“你们都走了，也不回来看看！”我一直以为老向春风得意，没想到他会如此伤感。 后来陆续知道，老向开过拖拉机，当过小队长，愣是把小队干成了全管局的标兵。听说他为了激励队员的斗志，曾杀自己家的猪给大伙会餐。老向常常跟我说起林业面临的困境，说起老百姓的生活，总是心忧忡忡、睡不好觉。 2017年大年初六，我带着两个北京搞旅游信息化管理的大学教授，终于踏上了阔别已久的故土。我想帮助老向，为林业局旅游做一次方向性规划，并尽可能申请全国百强旅游小镇项目。早上五点，车到达的时候，老向已在寒风中等候多时了。没有想到的是，东方红小镇已经变得如此干净、整洁、漂亮，皑皑白雪下，如同一个安静美丽的处子。 用过早餐，我们就开始了考察，小清河湿地、南岔湖、石海、东方红大湿地、珍宝岛、神顶峰，花砬子红松母树林……虽然冰天雪地，但依然风光旖旎，静静的白桦林睁着温柔的眼睛，像几十年前一样温柔地看着我。 在神顶峰上，老向指着一片空地告诉我，那就是奇源林场，我们小时候一起生长过的地方。神顶峰下延伸到老奇源的路，已经不是柏油路了，依然是几十年前的砂石路。在老虎口我们停留了很久，当年我们就是在这个路口分别，从此踏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老向说：“老宋，对不起，我要是有两千万，一定把这条路修好。” 老向带着我，我们终于一起踏上了阔别三十五年的奇源林场这片故土，如今的故乡，却早已人去楼空、一片废墟，只有青年点的二节楼，褴褛着衣衫，在白雪中矗立着，无声地述说着历史的沧桑，述说着过去的繁华与温情。 老向说：你不要伤感，这是真正的退垦还林，我们的家回归自然了，她与蓝天白云同在，与东北虎同在！ 几天的行程及讨论，老向一直都陪同，连早餐都陪着。我的教授朋友说，如果弄不出什么就对不起老向，老向说：“如果不能给我的父老一个好的生活，我对不起他们。” 我很想帮助老向，帮助我的父老乡亲拉来一笔大大的赞助，来建设故乡的家园、故乡的路，来改善父老乡亲的生活。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国家林业投资要向黑龙江林业旅游投资四十个亿，我费尽心思，想为东方红拉点投资，哪怕只有一个亿。可最后人家说虎头、珍宝岛都归了地方，不属于东方红林业局了。我从小就生活生长的地方，竟然不再属于东方红管辖！ 之后，我和老向没再见，联系也不多。之后我痛失亲人，在机场在车上，电话中跟老向痛哭流涕；之后老向痛失母亲，电话中跟我痛哭流涕。再后来，老向因为胰腺炎又一次在北京动了大手术，术后才告诉我。我突然很担心很担心他再喝酒，每次电话他都说不喝了，可我听说他还在喝，他有他的不得已，他是用生命在做事业。 去年，东方红林业局的番号取消了，代之以东方红林业有限公司，老向是董事长。前几天带着朋友一起回到东方红，刚进镇里，就被迷住了，东方红简直就是一个园林，美极了，有些住户竟然就在公园中居住。后来有人告诉我，那是些钉子户，老向没办法，才想出这样的招数。我突然感觉老向真的很难很难。 老向宴请我们，刚见面就被事情打扰，处理完事情，老向又回来陪我们。第二天老向陪我们吃完早餐，他说：“你带他们去玩吧，我不能陪了。” 我们游玩了南岔湖、石海、湿地，珍宝岛，神顶峰。朋友被东方红的原始美震惊，被东方红的创业史感动；我则被东方红的变化所震撼。我们所到之处几乎都是对老向的称许，我们听到老向为百姓做了那么多的事；我也知道了，老向的大哥和嫂子仍然在大牙克林场住着，从来没动过。我又想到了老向失去母亲时的痛哭声，老向啊，你用怎样的坚守，才把家乡建得那么美！ 老向，是我同学中，显得最沧桑的一个。他用他脸上的风霜和身上的刀疤，为我们保留了最美的家园，他让我们这些游子永远有个家的所在。 我们离开东方红的时候，老向正在从哈尔滨开会回来的路上。我打电话给他，他问我： “怎么样，玩得好吗？”我说：“有你在，能不好吗？”我说：“老向，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千万不要再喝酒，有你在，我才有家乡，才有幸福生活！”本来我想开个玩笑，幽默一下，可眼泪却扑簌簌流下来，怎么也止不住。老向，你是我依然还可以回得去的故乡！ 车行渐远，热泪缓流。故乡啊，我们这些游子，有什么理由在离开她的时候，心也离她越来越远？我们为什么没想到为她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