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最深情的哺育》

2017《最深情的哺育》

2017-01-17    12'09''

主播: 喀纳斯h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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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梁晓声:最深情的哺育 │暖文 文/梁晓声 我忘不了我的小说第一次被印成铅字那份儿喜悦。我日夜祈祷的是这回事儿。真是的,我想我该喜悦,却没怎么喜悦。避开人我躲在一个地方哭了,那一时刻我最想我的母亲…… 我的家搬到光仁街,已经是1963年了。那地方,一条条小胡同仿佛烟鬼的黑牙缝,一片片低矮的破房子仿佛是一片片疥疮。饥饿对于普通的人们的严重威胁毕竟开始缓解。我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了。我已经有30多本小人书。 “妈,剩的钱给你。” “多少?” “五毛二。” “你留着吧。” 买粮、煤、劈柴回来,我总能得到几毛钱。母亲给我,因为知道我不会乱花,只会买小人书。当年小人书便宜,厚的三毛几一本,薄的才一毛几一本。母亲从不反对我买小人书。 我还经常出租小人书,在电影院门口、公园里、火车站。有一次火车站派出所一位年轻的警察,没收了我全部的小人书,说我影响了站内秩序。 我一回到家就号啕大哭,我用头撞墙。我的小人书是我巨大的财富。我觉得我破产了,从绰绰富翁变成了一贫如洗的穷光蛋。我绝望得不想活,想死。我那种可怜的样子,使母亲为之动容。于是她带我去讨还我的小人书。 “不给!出去出去!” 车站派出所年轻的警察,大沿帽微微歪戴着,一副葛列高利那种桀骜不驯的样子。母亲代我向他承认错误,代我向他保证以后绝不再到火车站出租小人书,话说了许多,他烦了,粗鲁地将母亲和我从派出所推出来。 母亲对他说:“不给,我就坐台阶上不走。” 他说:“谁管你!”砰地将门关上了。 “妈,咱们走吧,我不要了。”我仰起脸望着母亲,心里一阵难过,亲眼见母亲因自己而被人呵斥,还有什么事比这更令一个儿子内疚的? “不走,妈一定给你要回来!” 母亲说着,就在台阶上坐了下去,并且扯我坐在她身旁,一条手臂搂着我。另外几位警察出出进进,连看也不看我们。 “葛列高利”也出来了一次。 “还坐这儿?” 母亲不说话,不瞧他。 “嘿,静坐示威……” 他冷笑着又进去了…… 天渐黑了。派出所门外的红灯亮了,像一只充血的独眼自上而下虎视眈眈地瞪着我们。我和母亲相依相偎的身影被台阶斜折为三折,怪诞地延长到水泥方砖广场,淹在一汪红晕里。我和母亲坐在那儿已经近四个小时。母亲始终用一条手臂搂着我。我觉得母亲似乎一动也没动过,仿佛被一种持久的意念定在那儿了。 我想我不能再对母亲说——“妈,我们回家吧!” 那意味着我失去的是三十几本小人书,而母亲失去的是被极端轻蔑了的尊严,一个自尊的女人的尊严。 终于“葛列高利”又走出来了。 “嗨,我说你们想睡在这儿呀?”母亲不看他,不回答,望着远处的什么。 “给你们吧!……” “葛列高利”将我的小人书连同书包扔在我怀里。 母亲低声对我说:“数数。”语调很平静。 我数了一遍,告诉母亲:“缺三本《水浒》。” 母亲这才抬起头来,仰望着“葛列高利”,清清楚楚地说:“缺三本《水浒》。” 他笑了,从衣兜里掏出三本小人书扔给我,咕哝道:“哟哈,还跟我来这一套……” 母亲终于拉着我起身,昂然走下台阶。 “站住!” “葛列高利”以将军命令两个士兵般那种不容违抗的语言说:“等在这儿,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 我惴惴地仰起脸望着母亲。 “葛列高利”转身就走。 他却是去拦截了一辆小汽车,对司机大声说:“把那个女人和孩子送回家去,要一直送到家门口!” 我买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是《青年近卫军》,一元多钱。母亲还从来没有一次给过我这么多钱。 我还从来没有向母亲一次要过这么多钱。 但我想有一本《青年近卫军》想得整天失魂落魄,无精打采。 那是我第一次到母亲为我们挣钱的那个地方。 空间非常低矮,低矮得使人感到心里压抑。不足200平米的厂房,四壁潮湿颓败。七八十台破缝纫机一行行排列着,七八十个都不算年轻的女人忙碌在自己的缝纫机后。因为光线阴暗,每个女人头上方都吊着一只灯泡。正是酷暑炎夏,窗不能开,七八十个女人的身体和七八十只灯泡所散发的热量,使我感到犹如身在蒸笼。 “妈……” 背直起来了,我的母亲。转过身来了,我的母亲。肮脏的毛茸茸的褐色的口罩上方,眼神儿疲竭的、我熟悉的一双眼睛吃惊地望着我,我的母亲的眼睛…… 母亲大声问:“你来干什么?” “我……” “有事快说,别耽误妈干活!” “我……要钱……” 我本已不想说出“要钱”两字,可是竟说出来了! “要钱干什么?” “买书……” “多少钱?” “一元五角就行……” 母亲掏衣兜。掏出一卷毛票,用指尖龟裂的手指点着。 旁边一个女人停止踏缝纫机,向母亲探过身,喊:“大姐,别给!没你这么当妈的!供他们吃,供他们穿,供他们上学,还供他们看闲书哇!……”又对我喊:“你看你妈这是在怎么挣钱?你忍心朝你妈要钱买书哇?……” 母亲却已将钱塞在我手心里了,大声回答那个女人:“谁叫我们是当妈的啊!我挺高兴他爱看书的!” 母亲说完,立刻又坐了下去,立刻又弯曲了背,立刻又将头俯在缝纫机板上了,立刻又陷入手脚并用的机械忙碌状态…… 那一天我第一次发现,我的母亲原来是那么瘦小,竟快是一个老女人了!那时刻我努力要回忆起一个年轻的母亲的形象,竟回忆不起母亲她何时年轻过。 那一天我第一次觉得我长大了,应该是一个大人了,并因自己15岁了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是一个大人了而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我鼻子一酸,攥着钱跑了出去,那天我用那一元五毛钱给母亲买了一听水果罐头。 “你这孩子,谁叫你给我买水果罐头的?!不是你说买书,妈才舍得给你钱的么?!……” 那天母亲数落了我一顿,数落完了我,又给我凑足了够买《青年近卫军》的钱…… 我想我没有权利用那钱再买任何别的东西,无论为我自己还是为母亲。 从此我有了第一本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