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座桥又叫寡妇桥。寡妇桥无疑与寡妇有关了。
别的桥梁下面都是完整的桥洞,半座桥下面半孔洞。
古藤老树,小桥流水人家,暮归老牛,后面跟着蓑笠老翁。这是涟溪村常见的画面。
涟溪村在偏僻的山里,阡陌蜿蜒,溪涧纵横,小桥必不可少。最简易的桥,横亘两根树木,抑或架块青石板;永久性的桥就是石拱桥了,短的跨度不足三米,长的十几米远、桥下双孔洞。
石拱桥由族人捐建,一石一柱一墩一栏或有刻记。这是相当体面的事情,谁都想光宗耀祖,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涟溪村出茶出笋出木材,也出官吏,他们族姓彭氏,崇尚读书,历代都有子民考取功名。宗谱记载,四十余人先后跻身仕途,最高官职二品侍郎。族规约定,五品以上官员可在故里造一座石拱桥。
至乾隆五十二年,涟溪村兴建石拱桥十八座。
话说当年村里有位员外,拥有几百亩山地,县城多处店铺,经营茶叶、木材和百货。这位豪绅口碑尚可,每逢灾年必开粥厂,祠堂修缮、义塾馆维护,他捐钱最多,人称彭大善人。
彭善人有个心愿,也想在村里建座石拱桥。他找族长,族长摇头,祖宗的规矩不能破。彭善人不甘心,许下重诺,族长不敢擅断,召集几位长老商议,最终同意让他先铺一条石板路。
这路原本就有的,三里便道,极简易,村里人不常走。便道通向茶马古道,皖赣商贸必经之路。茶马古道人来人往,过了涟溪村,上行三十里才有人家,所以经常有人拐进村,借宿煮饭喂马。
虽然桥归桥路归路,彭善人还是应承了下来。
他包给了一位石匠。
石匠是下黄村请来的。下黄村的男人半数做石匠。黄石匠现场勘察,路基现成的,上面铺层青石板,挺容易。他估算价格,彭善人不还价,两人爽快签字画押。
手艺人讲究信誉,黄石匠也确实不会报虚价。
黄石匠收到钱就开工。采石场在青龙山,相距十里,他开始让人把石材送过来,自己找个帮手搬石垒路。石材送来几次,黄石匠心慌了,仔细核算,造价竟然少报了一大截。
他硬着头皮找彭善人。彭善人没让座,端起盖碗茶,轻轻吹了吹碗沿,说:“价钱是你定的,我没少一文,白纸黑字!”
黄石匠无言与对。
他回去告诉老婆,沮丧地说:“这下亏死了,怎么办?”
老婆没有责备,而是平静地说:“是屎也要吃下去!”
他们成婚多年,日子虽然艰难,但彼此体贴关怀。不知何故,老婆至今没有开怀,他们听见骂人的话“做缺德事断子绝孙”,便浑身不自在,所以做事做人格外小心。
偷工减料不能做,省吃俭用,事必躬亲。石材不用人送了,黄石匠自己用独轮车推,老婆用根绳子在前面埋头拉。帮工辞退了,老婆抬石头,也焖饭。下饭菜是盐水炒小石子,吃口饭吮下石子咸味。生盐吃了反胃,舐过的石子洗净可以重复使用。
过去半年,路上青石板铺了三分之二,黄石匠再也无钱采购石材了。事情到了这地步,他是哑巴吃黄莲,更觉没面子,一个小项目都搞砸了,以后怎么在本行当立足。
他整日唉声叹气,是夜,黄石匠在一棵樟树上上吊了。
涟溪村的村民把他就近掩埋在荒山上。
老公一了百了,妇人又悲又恨,她恨老公懦弱,恨得潸然泪下。擦干泪,妇人央求村民在岔路口搭间草屋,青石板不铺完,她决不离去。
她想好了,别的事情做不了,卖点茶水和马草。“宁喝生水,不喝温水。”水要烧开,不能害路人屙肚子;夏天凉粉也做,平时备点山货,过往的行人草屋歇歇脚,借锅造饭,有时也会照顾一些生意。
三年了,她酬到钱就铺路,一丈三丈十丈,总算铺到涟溪村的西头。
西头有条小水沟,上面有块青石板,跨过去就是村里人家。
路人把妇人的行为传开来,她名声大噪,大家誉她刚烈女子。
彭善人不能再无动于衷了,他补偿了妇人一笔钱。
妇人嚎啕大哭了一会,没有眼泪。她拿着钱找族长,“钱我不需要,在沟上面建座桥吧?”
族长同意了。
为了有所区分,又不违背族规,小桥设计成半孔洞,意为半座桥。
碑石铭记了妇人事迹,村外人称这桥为寡妇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