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果核》 by 曾卷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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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大半童年都是在乡下度过的,这段经历是我到目前为止的生命中宝贵得无以复加的部分。它让我热爱大自然,并且热爱它附生的所有现象,无论是暴雨闪电还是七岁那年爸爸伸手指给我的彩虹。
当时在乡下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屋里的石灰墙壁上贴着一层又一层的年历,而爸爸妈妈辛苦收集的邮票压在阁楼里的皮箱底层。每天下午一到时间,家里的古董电视机前面总会围满整个院子里的人,它的两根天线信号不稳定,所以需要有人在旁边时不时用手扶一扶。
侧院里有种在黑色橡胶水桶里大枝大枝的水仙百合花,四五岁时很自私,邻居想要来分些走自己却可不乐意了。妈妈不能够抱其他小孩,蛋黄背心只有我可以穿……金色卷发的洋娃娃、泡泡糖贴纸,这些全都是我的,我的,我的。
爷爷会常常带我去早前就已经废弃的一条水渠路,它从两边的田野里高高凸起来,每次走都很害怕,总以为自己会栽倒下去。路的尽头有高高的石堆,每次都是爷爷一点点推着我才爬得上去,在那个角度能够看见的是嘉陵江的小部分支流,足以将自己完全埋没的野草地,平地上的一座菩萨庙。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爷爷还看见了些什么。他捋一把油菜花穗放在我的手心里,我就随着他的心意轻轻吮一口花蜜。哇,真甜!之后再长大些,有过为了追一只红蜻蜓而压倒整片油菜花田这样不光明的事。
在池塘里洗澡的大水牛,非得等到七月的毛桃从树枝上滚几滚砸在它的背上,它才会从瞌睡中暂时离开,然后抽出尾巴拍两下嗡嗡飞的牛蚊子。洗衣台旁边是稍微压下阀门就会流出清澈井水的家用抽水泵,我脱掉凉鞋翘起脚背把水花溅得到处都是。栀子树已经长高到突破房顶,只有它知道我在开饭前躲到桌子底下偷偷吃了牙膏炼乳。
两岁半时主动提出要到幼儿园里,尽管在报名之后的第二天就死活不愿意去。奶奶每天都会唱着歌叫我起床,床头的玻璃书柜前挂着伯父的相片,里面穿着军装的伯父真是年轻帅气啊,奶奶用抹布擦拭上面的灰尘时有没有伤心地掉过眼泪呢。早晨走很远的路上学,经过的包子铺门前有棵痒痒树,松开奶奶的手跑去挠一挠它光滑的树干,它就浑身上下地摆动起来。幼儿园在一条长而蜿蜒的青石板路尽头,门口种了大丛大丛碧绿的龙舌兰,直到把我送进操场上南瓜状的旋转马车里,奶奶才又独自折返回去。
记得更早时,在自己甚至连路都还不会走的情况下,却偏偏撒浑要去院子里的大雨中玩,奶奶只好将我抱在怀里打着撑花走到屋外。诶,什么,奶奶那一辈的人都把伞叫作撑花啊。所以从来都不知道,一旦没了保护,自己其实是会被淋湿的。而且不止是雨,其他东西也能。
当时年幼的心,连一行院子上空的飞机尾云都能将它轻易触动。却在经过十多年的成长之后,哪怕是在海边捡起一阵退潮拍打过后的咸鱼,在纪录片里见到这个世界上奔跑速度最快的动物,或者是收到来自地球之外的卫星图像,都不再让我觉得惊喜和奇怪了。但当初被奶奶伞沿边掉落的一颗雨珠所馈赠的手感,仍然让我感动。
-2-
外面下雪了,是爸爸最先发现的。他升起房间里的百叶窗把我叫醒,我几乎是尖叫着从被窝里探出脑袋的。是雪吗,真的是雪吗。没有一点起床气,相反因为兴奋和紧张,连伸进毛衣袖子的手都在发抖。冲进厕所里洗脸刷牙,直到把结在镜子上的水汽擦掉,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在傻笑。
一走出楼梯口的瞬间,仰起脸就有小片小片茸毛质的雪花掉落下来。这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的场景,不知道如何才能把它说得真诚且平实,说回它本身。真的……太纯净了。我只能用自己的皮肤去接触它,去感受它,直到将全身心袒露出去为止。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雪啊。
有多少种第一次的发生,让我对于出生这件事情感恩至今呢。
从第一口妈妈给予的乳汁起,接下来将有第一件遮住我身体的衣服,第一张我睡觉的床,第一颗我掉落的牙齿,第一把我长长的头发,第一条我抚摸的小狗,第一眼我见到的月光,第一个我认得的字,第一块我切下的生日蛋糕,第一面我照过的镜子……然后再是第一次我叫你的名字。
是织进了肉眼般可见的复杂纹理,原本松软的每一瓣经过来来往往人们的走动,没多久就变成积在天桥上被踩紧实过后的厚厚一层。沿街的小面馆看样子生意不错,被奔跑的热气满满当当地四处填充起来。人们之间仿佛很近,评说着这样的雪景是多么多么不容易,彼此像是早就认识了。
山里的植物在熟睡中全都盖上了软的棉被,它们分别都是在百科宝典里属于哪个科目呢,已经辨认不出来了,能够了解到的只有大致可见的不同轮廓而已。站在山顶望见这个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在哪条下坡路中间摇着单车吹过风,在哪座山坡撞见过一场日落,在哪片河滩边耗掉过整个春天的下午。
隔天就出了太阳,雨棚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个没完,妈妈也嘀咕着放在防盗网夹心板上的雪人都化掉了。可出门玩雪的人依旧多,每走两步就能碰见各家门前不是糊了鼻子就是糊了眼睛的小雪人,红了耳朵的小孩拿着玩具铲子把建筑物上还没被破坏的雪一点点刮下来收集在塑料小桶里,可爱极了。虽然电视新闻和网络还讨论得正火热,可被晒化的积雪还是从马路两边的树枝上扑簌簌往下掉,走在底下躲不及了就被一块碎的冰渣“啪嗒”砸到肩膀。
越过破出口的铁栅栏独自又上了一趟山,这个难以被发觉的隐蔽入口两侧长满了油亮亮的观叶植物,丰沛得足够能让人不介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调情。而先前埋在雪被里的浆果子们,现在也已经挂在根茎上成串地裸露出来。请来一份这种口味的刨冰,嗯,那种也要。
而我仿佛变成了透明的东西,以至于就连一片夹竹桃丛也能够轻易地在我的身体里穿过来又穿过去。晶莹的水珠大抵是吸收了太多光,在狭长的叶尖儿上再也经受不住,坠下来一颗在睁开的眼睛里就把我流得好远好远。是真的想哭,想脱掉所有衣服躺下去。
很小的时候就在《红楼梦》的第一回里看到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对动了凡心的石头说,“红尘中虽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持,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现在明白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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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周末晚上从家里返回学校,虽然已经过了高峰期,但公车里还是打挤。几站开过后,旁边座位里的人起身离开准备下车,我拍了拍站在身后的一位爷爷的肩膀,示意他这边有空位。
公车穿过地下隧道即将驶入高速公路的时候,爷爷突然站起来说原来你不下车啊那我不能占了你的位置。解释了好一阵之后,他才又连连道着谢坐回去。高速公路还没跑到一半,爷爷又站起来说我在这儿坐着心里一点也不踏实还是你来坐。我只好继续跟他讲没事没事这本来就不是我的位置。
中途也有其他的交谈,打听就读的学校啦,多久回家一次啦,总之都是一些大概老年人会感兴趣的内容。结果没想到是在同一站下车,不过我需要步行到前面一个车站换乘另外一路。上车找到位置坐好时才发现爷爷和他的老伴儿两个人站在窗外非常亲切地冲我笑着,于是我把脸贴近玻璃笑着回应。公车启动了几步,视线越过大半截车厢向后望去,看见他们还在一直朝我这里挥手,送别的感觉。心里……会有点酸酸的。
想起夏天走在街边,天很热。因为需要迅速跑到避晒的建筑物底下,一下子没有注意到分发来自己这边的广告单,意识到了之后才倒回去从工作人员手里面接过来。对方身上穿着厚厚的卡通人偶衣服,非常意外的,他把两只手合拢并且原地站定在我面前鞠了一躬。因为受服装的限制,这个动作像是被放大过好几倍一样。
学校的宿舍和食堂之间是一排浓密的香樟树荫,对它的喜爱,常常产生于在阳台里卷牙膏管的时候,把水果切开两半的时候,以及小声讲电话的时候。我常常静止不动地看着它,直到就算今后不再看它也能够想起它为止。
有好几次凌晨洗完澡在阳台里吹头发,隐约发现树影子里原来还有人在洗漱台前刷牙,尽管按照规定每晚十一点宿管阿姨就已经熄灭完整栋宿舍楼里的灯。也许每个人过得都不像表面上那样轻松。
大概是快要下车的时候,那位爷爷拉过我的手说:“爷爷七十多岁了,不怎么会说话,只祝愿你的将来一切都美好”。
哦,还有。
宿舍楼下的樱花明天就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