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稗子的春天》作者:龙项滔

《一根稗子的春天》作者:龙项滔

2023-01-14    24'00''

主播: L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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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一根稗子的春天 | 龙项滔 原创 江水冷 江水冷  1我坐在一片废弃的秧田边,上面生长的,是鸡不闻鸟不啄的水蓼叶,已经荒废几年了。突然想起余秀华的那首诗《我爱你》: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 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又痛又痒的感觉像极了被蚂蟥叮咬过。每次想起这几句诗,就会想起“一根稗子的春天”这个立体的意象后面衍生出的许多故事,一根稗子,半苗秧田,半生的回忆。我已经快记不清稗子与蚂蟥的模样了。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四十多年,我能想象到这片水田水清禾绿的景象,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面对荒芜我需要努力克制惆怅,过去生活的场景总是那么经典,过去的人物始终在脑海中那个最重要的位置被保鲜着,想一想,他们就活了。少年时代,每年开春第一件事,便是和父亲一起去秧田劳作。我生活的村子山高林密,但这个森林覆盖率极高的山谷中,并没有孕育哪怕一条小河小溪。多少年来,先民们在这片缺水的土地上固执地种植水稻——一种略带贵族气质的水生植物,付出与收成并不成正比,但再难,始终坚持种植着。先人朴素,深谙“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深谙禾稻生于水长于水,一生要经过多少曲折才能成长为盘中之米。“禾,嘉谷也,二月始生,八月而熟”,但一般直到清明之后,父母才开始忙碌稻种催芽的事。首先是筛选,将稻种倒入小盘箕里,拋筛择捡,确保稻种中没有明显的瘪谷、石头和其他杂质。然后用清水浸泡一昼夜,将水面上轻浮的谷粒捞出,起水(湘中土语,从水中提出的意思),将水滤干,摊在竹质晒垫上微晒约一个时辰后,收拾进布袋包住,放置在已铺好稻草的谷箩中,上面用旧棉衣严实捂住。清明时节,湘中北部山区的春天仍然像一个嗜睡的懒孩子,迟迟不肯醒来。外部较低的气温,不利于谷秧的培育,只能搁置在家中的火炉边取暖。人工搭建的鸟巢,等待孵化的却是一粒稻谷,一种植物。催芽是一件神圣的事,全家人都表现得足够虔诚,一个对时(意为二十四小时)或两个对时看一次,捧在手心里闻一闻。育秧期间不许吐口水,不许说脏话,甚至大声嚷嚷都不行,似乎一点点不规范的言行都有可能沾污每一根即将出生的嫩芽。这是我们从小便牢牢记住了的行为规范之一,记得有一天放学回家,看到火炉边多出的谷箩,以为是母亲封存的甜酒,揭开旧棉衣探看后,忘记盖好,结果吃了父亲的敲打。那是我童年时代唯一一次被父亲动用武力的惩戒。在农民的心目中,谷箩中的每一粒稻种与神龛上的先祖一样,不可轻慢亵渎。每一步严格按程序走,同时根据种子的实际情况灵活施策,比如温度太高了,将谷箩稍稍挪远或者转动,不致于烧坏。温度太低则每天适当浇洒点温水,保证温度和湿度都恒定在某个适宜的点,如种子吐芽参差不齐,便适当翻动等等。稻种的知觉很灵敏,也很娇气,过程需要精细小心,生怕一时巯忽坏了种子,一年之计如果开春不利,触了霉头,像损坏宝物一样颓落。父母在稻种的培育上表现得足够细心周到,稻种也没有辜负他们,在炉火边打个盹,醒来就长了芽。父亲一生谨慎,几十年农事生涯中,一年一次的稻种催芽,从来没失过手,他常常引以为豪,不像二叔,经常坏种,不是冻坏就是烧坏,种子恨他,父亲也鄙夷他:几十年的老农民了,脑壳还是不灵泛。2犁耙好的秧田,停半天或一天左右,便开始稻种下泥。首先在田里踩出标线,均匀分畦,每畦之间增设排水沟。将催好芽的稻种均匀洒在每一畦上,再用长长的竹扫把轻轻拍打入泥。如果天气晴好,气温较高,下泥后二至三日,田畦里便长出一粒粒粗糙的小“痘”,那是嫩芽出泥的前兆,表明嫩芽在往上拱,如果三五日后,田畦仍然光滑平整,说明芽死禾田,一切功败垂成,是最伤神的事。山区的春天常常玩笑似的捉弄人,一般下泥时天朗气清,下泥后倒春寒如约而至。大多数人家除了将秧田蓄满水,并不会采取其他的保暖措施,完全依靠禾苗自强自立,冻死者有。当然,也有少数人从山上采集棉絮一般的青苔,铺在秧田里,为秧苗盖上厚厚的被子(极少数人盖地膜,但地膜需要钱买,不经济)。薄瓜也帮父亲盖过青苔,但照样死了不少,父亲说那年的秧苗不是冻死的,而是被捂死的。后来干脆不盖了,反而没有出现过秧苗被冻死的情况,一方水土养一方秧苗,秧苗并没有想象中的脆弱,它们能快速适应当时的环境和气候。秧苗吐翠之后,便要引水守水。我家的秧田在一大片稻田的最边缘,离水井最远,水源不足,水路曲折,本就不大的水量在路上经过漏渗,损折一大半,半天时间后进入水田的水,也就几泡尿的流量,如果遇上干旱,用水的秧田多,供需矛盾常常迫使人们争抢,水至半道,便被人截流,很伤脑筋。父亲交代给我的工作任务是:沿着进水的沟渠查看水路,看守水是否入田,看秧田水坝是否被挖开,看秧田新糊的田埂是否被**蛀空,清清秧田里的杂草。我也喜欢看秧守水的工作,因为可以沿着沟渠田埂抓**,这些光溜溜的家伙,打洞的能力一流,能穿过一两尺来宽的田埂。**是水渠的敌人,秧田的敌人,满满一渠水一丘水,如果未及时发现,被它几个洞,就流失殆尽,欲察之必封堵。**将洞口设置在田埂上,一看到田埂上的洞,便用食指**洞里,顺着洞往前搜寻,有时侯不用多远,便会碰到那个滑腻的家伙。不一定田埂上的所有的孔就一定有**驻扎,也有可能是空洞,**是聪明的,在地下钻来钻去,洞道也错综复杂,大多数时候沿洞前探,洞也没有了,自然是劳而无功,但这个过程极其有趣。还有一种喜欢在新糊的田埂上钻探的小动物,平时只闻其声不见其容,父亲称它们为“灶鸡公”。上学后读《诗经》“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特别喜欢“斯螽动股”这个意象,不求甚解,认为“螽”大概就是“土狗子”吧,(实际螽与蝈蝈并不是同一动物)。土狗子开挖的隧道,因为比较浅显,走向也一目了然,用小树枝挑开开裂的那层土,一条光滑的隧道蜿蜒往前,沿着那条道一直走,有时是一米,二米甚至一丈,就能挖到蜷缩着的它们,窝在泥土里,又黑又丑,全身却非常干净,真是个隐士。  3秧田里除秧苗之外,不允许有杂草生长,清草的过程艰巨漫长,贯穿水稻的一生,鸭舌草、水蓼叶很好辨认,但稗子与禾苗的分辨颇让人费神,两种植物高矮胖瘦乃至颜色基本相同,没有丰富的经验和细致的观察,不可能轻易揪出这些伪装者。父亲说如果实在分不清,那就从个头上区分,那些长得更肥、更绿、更高、更茁壮的家伙大都是稗子。那时候总在想,稗子为什么要出风头,长得出类拔萃?这不是自我标榜自我炫耀自取灭亡吗?稗子真傻。“这些稗子从哪里来的呢?怎么每年清,每年有?”我非常不理解。“田里的。”这个回答非常笼统。“可我在田里从来没有看到过稗子的种子呀?”“稗子不需要种子,是天放的。”父亲说。“天上的东西不需要种子吗?”最后,我还是没有弄明白稗子的来龙去脉。稗子与禾肯定要通过仔细的观察才会发现差别,大人们能依靠经验去判断,但对于我来说,只能以貌取稗,其结果自然会滥杀一批禾,幸存一批稗子。清草也是一项危险系数较高的工作,几乎所有的秧田里都潜藏着蚂蟥,这些软绵绵的家伙,平时几乎见不到它们,躲在暗处,如嗜血的歹徒。父亲告诉我规避蚂蟥的一些方法,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踩在田里的双脚尽量不要乱动,蚂蟥闻水声而动。事实上,进入秧田躬身劳作,不可避免要惊动水,惊动蚂蟥。后来,我发现在有蚂蟥的秧田里,动与不动,蚂蟥照样能准确找到人的小腿。嗅到人类动向的蚂蟥,迅速扎根吸吮,它所运用的钻探手段,完全骗过了人的感官,首尾并用,如饥似渴,如同地质科考工作者发现了一处矿藏,内心里的欣慰是可想而知的。对于蚂蟥来说,那是极其不容易的发掘,人体储存的血液,那样丰富的矿藏,大多数蚂蟥毕其一生都不会碰到。它肯定陶醉在吸吮鲜血的快乐之中,紧紧抱往腿,等到发现它时,身体已经被血液撑得很肥胖,用拇指和食指使劲捏,使劲扯,扯成蚂蟥身体的几倍长度,甚至身体被扯断还不肯松口,放手比抓住更难。它太饿了。蚂蟥完全可以更加聪明,更加理智地用餐,吃个半饱在人类发现之前松口逃逸,万事大吉。但在蚂蟥的心目中,人体的血液是最珍稀和最高级的营养品,一生以吸血为荣,死而无憾。蚂蟥没有眼睛,没有手脚,它是凭什么找到人腿?多次观察后,他发现扯掉一条蚂蟥后,如果不迅速扎住流血的伤口,只要水里有了血液的气味,蚂蟥像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向导。蚂蟥肯定是一个美食家,对气味的辨别是有天赋的。父亲的腿上粘上了蚂蟥,扯掉,用一根稻草迅速将创口扎住,像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在秧田忙活。我问:“不痛吗?”他的回答意味深长:”不痛,但痒,痒比痛更难受。”我也挨过蚂蟥的叮咬,第一次被蚂蟥叮咬时,看到小腿肚上粘着黑乎乎的丑八怪,异常惊悚,也害怕,但二次三次多次以后,便不再害怕了。其感觉也并不像他说的只痒不痛,而是又痛又痒。想想就明白,在完好的肉体上开一个口子,一根针管**肉里,能不痛吗?不过是父亲对痛产生了免疫力而已。父亲说他皮厚,一般的蚂蟥肯定要耗费几倍的力气才能扎进去,小孩子细嫩的皮肉,如同一坨嫩豆腐,一条蚂蟥如果遇到孩子的小腿,肯定很高兴。我问父亲:为什么有些田里没有稗子,也没有蚂蟥,而有的田里反复清,反复捉,还是有这些恼人的家伙?父亲说秧田越肥,杂草和害虫越多。父亲的话也可以理解为:田肥草好,禾好虫多。父亲耕种的不仅仅是禾苗,也种稗子、鸭舌草、种蚂蟥,种一切杂草与害虫,土地也不会厚此薄彼,对所有的种子都一视同仁。4每天在田埂上走一走,守着秧田,守着秧苗和稗子,守着**和蝈蝈,天气晴好的时候,躺在缓坡上晒太阳,在春天里幻想。蓬勃的天地之间,白云一尘不染,蓝天深遂,春风徐徐,田间秧苗青翠,随风摇曳。我那时候迷上了写诗,总是随身携带着一个小本子,在上面涂涂抹抹,比如《禾》: 你注定要与稗草一起成长 雨水做你的新娘 蚂蟥绕膝 一木成林 生命的根伸进泥里 死后腐化成泥 恍惚一场刻骨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