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伟《隐秘》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祖父在他离人生的彼岸越来越近的最后岁月中,最喜欢哼这首歌了。那沙哑的嗓子,有一份苍老的忧伤,一份旅人的寂寥。父亲告诉我,这首《旅愁》也是大姑从前在无锡师范附小念书时最爱唱的。
祖父一定以为大姑已经不在人世。祖父的这种想法只有我知道。祖父永远没有想到大姑的存在对于我们其实比死去更残酷,虽然因了祖父我也爱上了未曾谋面的大姑。她去的地方那么远,隔着一道海峡,几十年全无音讯。她也许还活着?说不定哪天就会回来探亲;来看她的老父亲。然而祖父却早已离我们而去了。
祖父最疼爱大姑,但他自己从未这么说过,是父亲和妈妈背着他告诉我的。祖父有两个儿子,却只有大姑这一个女儿,而大姑与早逝的祖母极像。从我记事起,就看见在大学教书的父亲隔一段日子拿回一封信,恭恭敬敬地念给坐在藤椅里的祖父听,信都是大姑写来的,说她在北京生活得很好,说姑父和女儿都好,说她在文化部下属单位工作。祖父曾经是晚清的举人,不过现在双眼罩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翳,看人看物皆艰难。他无法看见女儿的字,但只要听着父亲这么读,就频频点起雪白的头,一脸的欣慰。
那时我小,才五六岁,却已经和祖父一样思念起大姑。儿童节妈妈带我到人民公园去玩, 热热闹闹的公园里有许多老人搀着孙子孙女散步,我就想起了祖父。我说,妈妈你催爸爸叫 大姑回来呀,祖父想见她,我也想见。妈妈随口回答我:“下次别在外边提大姑,你大姑49年就跟你姑父去台湾了!”那时我还没上小学,也没进过幼儿园,不知道台湾意味着什么,我问妈妈:“台湾好玩么?大姑老也不愿回来。”妈妈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厉害兮兮地。说:“我是骗你的,大姑在北京。你要跟别人说什么台湾,我就揪掉你的耳朵,剪掉你的辫子,让你变成光头小子!”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漂亮的女孩,可不愿意当难看的光头小子。我没有说,对谁也没有,甚至祖父。
一天放学回家,我看见祖父正捧着那本宝贝相册在一页页一张张地用青筋毕露的手抚 摸。父亲从不让我接近这相册,现在父亲不在,我对祖父说:“我帮你讲照片吧!”祖父怜爱地摸摸我的头,把我抱上他的膝头,让我一张张给他讲。相册妁前几页是祖父一家子的照片,有大姑、父亲和叔叔,最多的是祖母。接下来好几页是年轻的大姑和姑父。往后是我们全家,有我和妈妈,还有叔叔一家。再后……。再后是什么呀?是《白毛女》剧照。祖父生气地打断我的话:“淘气孩子,什么白毛女,是你大姑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照的,穿格子衬衫,还烫着发。”我说:“什么呀!《白毛女》这电影我看过,而且我认识照片上这些字,您知道的。”祖父不吭声了,任我往下说。以后的照片,有些显然是电影剧照,有些是店里卖的风景照片,照片底下印着文字和价格,祖父让我全念出来。直到翻完相册,我都没看见大姑这些年寄回来的照片,正转过头想问问祖父,却吃惊地发现两行浑浊的老泪已经从祖父皱纹纵横的脸上淌到藏青棉袍的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