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没上过一天学的外公,被肺心病折磨了八年后,自己在医院里拔掉鼻管,坚持回家。到了家中,外公眯着眼睛看了看对门门框上贴的春联对我说,你们年轻人现在还写对联吗?我点点头说,也有人写。外公扭头看我一眼,伸手叫我把他扶起来,然后叫外婆拿来眼镜和纸笔。外公戴上眼镜,弓着背,把本子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手颤抖着,一笔一画写了一副对联——
阴阳两隔哀思能抵
人间疾苦天府可消
外公取掉眼镜笑着说,这就是我给自己写的挽联。外公又对我说,你看这个“消”字是用三点水旁的好还是用金字旁的“销”好?我还没说话,他突然兴奋起来,叫外婆帮他把那本已经被翻烂的《新华字典》拿来。
拿到字典后,他先是用力地咳嗽了一下,然后扶了扶眼镜,右手食指在舌头上蘸了点口水,一页一页地翻开字典,那郑重的样子像一个第一次查字典的小学生。他查了有十分钟。查到结果后他把纸拿回去,在“消”字上打了个叉,在旁边写了个“销”字。写完后,他端详了一会儿,然后笑着说,嗯,这就对了。
四个小时后,说了几个简单的音节后,外公的嘴轻轻合上,脑袋微歪,安详离世,享年81岁。我其实不知道努力学习的意义是什么。只是那天我看着即将离世的外公坐在灰暗的光线下,弓着背,眯着眼,像完成一个仪式一样,虔诚地去搞清楚两个汉字之间的区别时,我忘记了悲伤,忘记了去想如何在他人生最后的时间去取悦他、安抚他。
在可预见的未来,人类都不可能参透生死和永恒,但终归,我还是想多知道一点,多看一点,把世事里灰色区域的面积尽量多挤压掉一点,使之变得黑白分明,是非可见。如果死亡是一面镜子,那我希望有朝一日,在面对镜子里的自己时,我也能够像外公一样,不羞不愧,不怨不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