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演员的独白
于是之
不记得从哪一天开始,我便被称为“老演员”了。“老”,字书或者宽宏地解释为“尊称”,或者冷酷地说它是“谓物之陈旧者”。不管怎么说,横直我听了都不大高兴。我还年轻嘛!
但是——就怕这个“但是”——但是就要费尽思量。思量的结果:我承认我是老了。虽不一定即刻成为“陈旧”,但离“陈旧”怕是不很远了。
我要坦率地说出自己并不愿意说的话:我,至少是我自己,是不会再创造出什么新的成绩来了。
是不是由于我受到了什么挫折,以至于精神颓唐,才说出这样没出息的话来?否。我是对自己做了清醒的、科学的估计的。
我没有受过任何专业的基本训练,声音、形体的可塑性都是极有限的。
生活的库存,我十分狭窄。市民,我稍微懂得的多些。学者、干部以至农民,我似有所知,但已经少得很可怜了。
对本民族的戏剧传统,我只是杂乱地读过一些剧本和有关这方面的书,并无真知。
话剧源于西方,我外语不行,有热心的外国朋友约我去他们那里访问,我拒绝了。我看不懂戏,也不能就专业方面同对方做直接的交流。只是作为一个旅游者跑出去东张西望,回来写篇空泛的礼节文字,那样的事我不愿意做,也不大会。
国外现代派的戏剧,据说颇热闹,国内翻译得不多,我读得更少,因此也就不甚了了。前些日子听说要批判,我只好沉默……
我的事业心就此停止了吗?不会,所以我仍要学习并做些我力所能及的事。但我更寄希望于来者。
我愿他们刻苦练就一身真功夫,尽量扩大自己的生活视野,井获得正确的世界观。
与此同时,我热切地期望他们多读点儿书。作家们终于在议沦“非学者化”的不足了,我是极赞成的。以我的教训为例,没有学问的演员大约是不易取得大成就的。演员比起作家和导演来更容易出名,但不能为一时的名利所惑。戏剧必须有市场,但演员绝不能当“商人”,我们必须成为自己所属的专业的学者。
结合自己的教训,我要大声疾呼:要提高多方面的修养,包括文学的、美术的以及所有的。
“装龙像龙,装虎像虎”,是传统的名言,做到了也很不容易。但有时我也狂妄地想,难道这就够了吗?譬如美术,画虎画龙的作品不知有多少,抛开“画虎类犬”的不算,就在“像龙”“像虎”的千百万幅作品里,就其艺术价值的高下而言,也是有天壤之别的。类似《伤逝》那样的故事,当时别的作者也未尝没有写过,敷衍成为一部“哀感顽艳”的长篇也不是不可能,但长留于世,至今读起来仍能引人深思的,还是鲁迅先生的这一篇。我总觉得我们演员也应有一双文学家那样深邃的眼和一颗为认识生活而上下求索的心。
交响乐、建筑和书法,大都是不具象、无情节的艺术品,但都有美:形色的美、节奏的美、韵律的美。书法里,有的秀逸,有的遒劲,有的古拙,但都有自己的美。由此我想到,演员的创造更不能只是演得像了就算。我们所创造的形象必须是一个文学的形象、美术的形象,可以入诗、可以入画的形象。即使是演一个坏人,也必须是一个“艺术的坏人”。
舞台上的演员总是看不见自己的作品,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表演的理论我老觉得有些纠缠不清,不如诗论、画论那样能够说得直接而且明白。我曾偷闲读了一点点,觉得好。也曾立志读下去,但终于不可能。读到冷僻一点儿的词句,老实说我不懂。外国书看不懂,还多少可以原谅;祖国的书,自己“母亲的语言”,竟然也读不明白,就觉得万分愧疚了。但也只得作罢,不掩卷而长叹息又当如何呢!
我愿意学习,我总觉得有一个无形的神或鬼压迫着我,催促着我:为什么一些普通的常识你竟白痴一样的不懂?许多名著你为什么当读不读?我总觉得我读不下来, 我不想开脱自己,我曾粗略地估量过:即或老天能多假我以时日,有的我能读到,而有的,我清醒地知道,我大约是今生读不到的了,但我并不消沉,一是因为我毕竟还不算很老;更主要的是,我知道还有比我年轻的同行们在,他们将跨过我们,迎着雪消山青、江晴花红的春光阔步前进,他们虽然起步略迟,但他们终将登上高峰。
由此,我也想到以为演戏是轻松愉快的职业的年轻朋友们,你们真想干我们这一行吗?那么,就要准备好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