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陈占祥 |叁 规划大师陈占祥的婚恋往事

我的父亲陈占祥 |叁 规划大师陈占祥的婚恋往事

2016-09-06    20'22''

主播: 我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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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陈占祥留英时,最艰难的几年中,有一位美丽的英国女子勇敢地爱上了他,并跟他同船来到中国。而他的夫人婚前,有一位倾慕者,听说她嫁人了,吐血病逝。陈氏夫妇,一个在英国人办的"雷士德"毕业,一个在美国人建的"沐恩堂"读书,婚姻大事却不能自己做主。 人物简介: 陈占祥,中国城市规划专家。1950年他和梁思成提出的"梁陈方案"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城市发展理念,是一个全面的、系统的城市规划设计建设书。 作者简介: 陈愉庆 规划大师陈占祥之女,专业作家。《多少往事烟雨中:回忆我的父亲陈占祥》在社会上引起了人们对当年的“梁陈方案”的反思。 我成了父亲的尾巴,只要父亲出去,我准会抱着父亲的腿不放,缠着他带我出门。一个深秋的下午,父亲带我去见一位英国女人柔丝·黛(Rose Day)。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一次告别。带着两岁的女儿去做这件事,也许正是父亲为了向她证明自己留在中国的决心。当我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时,我为母亲和柔丝·黛这两个女人难过,也同时为父亲黯然神伤。 父亲和母亲的家庭,是半封建半殖民地上海的缩影。祖父承包着上海各洋人租界的军装警服生产,这使他在虹口有了属于自己的住宅,有了仆人、车夫,还有一个常年供养在家的奉化风水师劳先生。无论出行、交易、签约都要由劳先生照《易经》掐算一番。祖父一连五年为长子陈占祥请来比利时人做英文家教,不惜付高额学费送长子进入英国人办的“雷士德”学校读书。当父亲成为“雷士德”第一位考入伦敦大学的学生时,祖父毫不踌躇地解囊送儿子出国留学。但在儿子的婚姻大事上,父母执意包办。 外祖父亦不例外。他承包着上海租界“救火会”的膳食生意,又在“梅林”、“义利”、“冠生园”等食品公司拥有股份。他送两个女儿到美国人办的教会女子学校“沐恩堂”读书,可绝不允许女儿照自己的心愿选择婚姻。 父亲和母亲的婚姻,就是由双方父母“相亲”定下的。母亲在“沐恩堂”读书时,经常被请去为毕业的学姐们做傧相。我祖母去参加一位朋友儿子的婚礼,一眼相中了新娘身旁的伴娘,托人打探了伴娘的身世,以为门当户对,生辰八字也无大冲刑剋,便为儿子拍板定下终身。 我曾惊奇地问父亲:“你们一个在英国人办的‘雷士德’毕业,一个在美国人建的‘沐恩堂’读书,怎么连婚姻大事都不能自己做主?” “我是长子,父母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我怎么能给弟妹们做一个不孝的榜样?那时也才二十岁,从没经历过爱情,以为结婚不过是对父母养育之恩的交代。”父亲说。 “很多人家不都是先结婚后恋爱吗?”我心有不甘。作为女儿,我多么不希望父母的儿女并不是爱情的产物。 父亲说:“我忙着念书、留学,来不及恋爱就分开了。战争中邮路受阻,常常身上只剩下最后几枚便士了,还收不到家里的汇款,更不要说信件了。我一走就是八年。离开时,你哥哥衍庆刚满月,回国时他已经八岁多了,根本不认得我。” 母亲是“沐恩堂”的美女傧相,陶家和陈家旗鼓相当,母亲的人品气质都没什么可挑剔的……我不知该怎样询问父亲为什么?其实,随着阅历的加深才懂得,门第权势、财产学历也许和婚姻有干系,但和爱情关系不大,甚至完全没关系。谁也说不清爱情什么时候降临,什么时候消逝。如果爱情能被头头是道地分析或量化,那一定不是爱情。 父亲说:“进入陈家的新嫁娘似乎无可挑剔。作为长房长媳,她按时向公婆请安奉茶,对小叔小姑谦和有礼,对车夫仆佣宽厚善待,对丈夫更是相敬如宾。” “只是,年轻时她从不多说一句话,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缺点就是你挑不出她的缺点。”父亲的语气很淡,分量并不轻。 其实,父亲也远非母亲最早的意中人。和父母一起住在康奈尔大学城的日子里,母亲向我倾吐了她十七岁时一段柏拉图式的初恋。 母亲遵父母之命出嫁后不久,一位年轻英俊的远洋轮二副病殁了,他与母亲是住在同一弄堂的邻居。 母亲告诉我,十六岁那年的一个夏天,她放学回家时,看到弄堂口新搬来的邻居门口,站着一位穿白色海员制服的高大年轻人。两人目光相对,竟如天雷撞地火,她蓦然心跳不止,慌乱之中,手里的墨水瓶砰的一声摔落在弄堂的水门汀地面。白布紧身小袄下一条湖蓝色的麻纱长裙上,顿时溅开了一片蓝洇洇的墨迹。年轻人走过来,躬身拾起地上的墨水瓶碎片,无言地起身离去。 从不曾与男孩子交往的教会学校女生早已慌得魂魄出窍,只红着脸快步奔逃,一颗心像要冲出胸口。回到家里又后悔不迭,自己怎么连一声谢谢都忘了讲?怎么就那样失态地落荒而逃?人家不知会怎么笑话,以为自己是个没有家教的女孩子…… 后来,每隔些日子,她都会在放学路上看到那个出海归来的远洋轮二副,站在夕阳中的弄堂口,身后是他家那两扇有着一对生锈狮面铜环的黑色铁门。她总是匆忙低下头,躲避那火热而又执著的目光,而那目光却无数次地穿透她的梦境;她心里明白,自己已经在劫难逃了。 第二年,十七岁的母亲即将从沐恩堂毕业。外公外婆家被说媒的人踏破了门。外公外婆从诸多求婚者中挑选了即将赴英留学的父亲。那位只在门口伫立凝望的二副在听到消息后,终于大步走向了他心仪已久的“沐恩堂”女生。他把母亲约到襄阳路边一家俄国人开的小咖啡店,简洁地说:“我家也一定会向陶家提亲的。我这次一走就是半年,请你千万要等着我。” 母亲对我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点头,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泪如雨下。那天,他给了我一根项链,胸坠是一枚象牙雕刻的小海螺,是他在阿姆斯特丹为我买的。” 我顿时记起母亲首饰箱中那枚蚕豆大小的象牙海螺,从螺角镶着的一颗小米粒般的透镜中望去,海螺里面是长发飞扬的维纳斯,羞怯地立在一面扇贝壳上。直到母亲七十多岁时,我才知道那是母亲初恋的信物。 二副家真的来提亲了,外公外婆最后选中的女婿仍是陈家长子。 外公对女儿说:“怎么能嫁给水手?把头别在裤带上的日子怎么过?一生一世担惊受怕,不晓得今朝出门,明朝还会不会再见到爷娘妻儿?他家里倒还靠得住,可是爷娘有不如自己有,祖上的万贯家财总有吃光用光的日子。陈家大儿子学问好,长在自己身上的本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外婆也对泪水涟涟的女儿一遍遍地劝导:“爷娘会害自己的亲生女儿吗?你太年轻,看不透世道,以后自己有了儿女,就懂得爷娘的苦心,爷娘的眼光不会错的。” 陶家女儿终于被陈家的迎亲花轿抬出了弄堂。婚后的新嫁娘视回娘家路为畏途,她无颜再见那个万里迢迢为她带回象牙胸坠的英俊少年。 母亲终于抱着满月的儿子回到娘家时,看到弄堂口两扇黑漆的铁门敞开着。天井背后的客堂成了吊客穿梭的灵堂。高大魁梧的二副远行归来后突然吐血,低烧不退,在病榻上挣扎了一年多之后,一命归西。邻居们传说他死于急火攻心,也有人说他死于抑郁症,还有人说他死于相思病……这让母亲一生都走不出他死亡的阴影。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我们虽相逢未嫁时,可连垂泪还明珠的机会都没有,他让我一辈子活不安心。”母亲对我说这一切时,已经七十多岁,离她生命的尽头不远了。 母亲去世后八个月,父亲也走了。父亲至死都不曾知道母亲的秘密。 一九四六年深秋,父亲决定回国完成他的博士论文——“大北平规划”就是他的论文题目。柔丝·黛不由分说决定同行。内战开始,父亲的北平之行成为泡影,暂时到南京内政部营造司任工程师,柔丝立即为自己找到了英国驻南京大使馆的工作。不久,父亲借调到上海,她又当机立断地把自己调到了英国驻上海领事馆。 “她做事一贯自己判断,自己决定,自己办理;而且快刀斩乱麻,雷厉风行。男人的行事作风和她温文尔雅的外表完全不一致。”父亲很少在我面前说起柔丝,虽然只是只言片语,我仍听得出这貌似批评之中的激赏与褒奖。 “她不知道你有家室和孩子吗?”我问。 “知道。” “那她怎么说?” “她不介意,她从不向我索取婚姻。” “那她到底要什么?”我根本不相信男女之间的这种承诺,但也看到了男人的劣根性。 父亲告诉我,柔丝认为,拥有一段美好的感情就足够了,并不在乎情感的结局。爱情常生常灭,人类不得不用婚姻来保护爱情和家庭,避免社会生活的无序。她认为爱情一旦需要婚姻保护,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她是个极自信的职业女性,对婚姻和爱情的看法,不仅和中国女人天差地别,和一般的英国妇女也相去甚远,不免极端。 这不正是男人最想要的?她真聪明,不索取比索取更有魅力。她爱得炽烈奔放,锲而不舍,她宣布自己的爱情不成为男人的责任和负担,而仅属于她自己,这才让男人难舍难弃。 父亲的留学生涯是在二战的炮火中度过的。谁也不知道明天是否属于自己。在那些生死未卜的岁月里,英国女人柔丝·黛把如火的爱情给了一个举目无亲的中国男人。 父亲说,他当时的痛苦不仅是战争的血腥残酷,还有自己在情感和责任上的进退维谷。一边是家庭和责任,一边是战争中共患难的柔丝·黛。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父亲。我理解他在异国他乡的孤独和无助,可情感一旦穿越了底线,就总要为此付出代价。上帝给了男人一副肩膀,一副肩膀不能同时挑起两副担子。 父亲与柔丝·黛同船回到上海后,父亲曾以“父母包办婚姻”为由,向母亲提出离婚。 母亲并不意外,她早有预感。父亲一走八年,起初还有只言片语寄回,渐渐连一个字都没有了。婆家众人见她受到丈夫的冷遇,也都没有了好面孔。父亲回到上海那天,家中所有人都事先得到消息去迎接,唯有母亲被蒙在鼓里。等她从闺中密友、当年“沐恩堂”同学叶剑秋家回来,一位保姆悄悄告诉了她父亲即将抵沪的消息。她匆匆赶去码头时,父亲同前来迎接的家人早已乘车离去。母亲再回到陈家时,离家八年的父亲正跪在客厅祖父的遗像前垂泪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