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微:我与流沙河先生交往的30年 上 朗读: 孙欣彤

黄微:我与流沙河先生交往的30年 上 朗读: 孙欣彤

2017-04-17    15'56''

主播: 我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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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我与流沙河先生交往的30年 上 作者:黄微 一眨眼哪,流沙河先生就85岁了?! 30年前我在成都的很长一段时期,天天往他家跑,蹭吃蹭喝蹭知识、当“跟班”。他是我绝对信任的长辈、非常友好的朋友,别人尊称他是“蜀中大将”、“天府奇才”、“著名诗人”,但在我眼里,他是一位快乐而真诚的伯伯——我亲爱的沙河伯伯! 伯伯曾对我说:要不是你问,很多事情我都不会说的,有些事情,连和我很熟悉的人都不知道:比如我这一生最得意的作品,其实是移栽到文联宿舍的那两棵树,人家说我可以去挂个牌子叫“流沙河之树”,我不敢,我把它们送给你,你回成都后可以在那两颗树上去挂个小牌牌:“微微之树”! 小学留了三次级 伯伯本名余勋坦,是父母取的。从他上溯,余家四代都是读书人。金堂县余家院子里到处挂着匾额,加起来有30道。伯伯说:“30道!你好生想——我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就看到这么多文言文,那是怎样的幸运!” 伯伯的外公是川西乡村一个普通的地主,只生了一个女儿,就把她当男孩养,送她进了乡村私塾。在余小朋友4岁的时候,母亲就教他认识了几百个字。伯伯的父亲读过相当于中专的学校,在那个年代,要算知识分子了。但父母都不在意余小朋友的“长进”,他读小学的时候喜欢手工,削篾条、做风筝、编鸟笼、逮蟋蟀……就把功课耽误了,居然三次留级,父母都一笑了之。“他们平时从不督促我的功课,也不施加压力。”伯伯笑着解释过:“其实,我不是不喜欢读书,就是太贪耍了。” 父母的宽容和慈爱,使伯伯的童年阳光灿烂。他告诉我:“我很感激我的爸爸妈妈,同时觉得对不起他们,没有很好地照料他们。少年时候、青年时候,都没有想到要尽孝道,等我现在想起,‘子欲养而亲不待’了。唉,不说了,走都走了,再说,就惊扰他们了。” 不懂啥子叫“国学” 1949年以前,中国没有“语文”课,小学叫“国语”,中学、大学叫“国文”,课文多是文言文和古代诗歌,伯伯的古文功底,就是那时奠定的。但他不认“国学”。伯伯说:“我不认为这个就是国学,从来不承认。它只是中国传统经典文化的常识,最一般的常识,国学这个概念大得很,它究竟包括些啥子,我也搞不懂,我心中惶恐,愧不敢用。”我问:大家盛赞你对正体字的研究和传播,那不算“国学”?伯伯说:“你读了我的书就知道,我希望回到正体字,不用那个简化字。正体字不是繁体字,你要明白。”我说:“你又没有送我书,我咋个读嘛?”他笑道:“算了算了,你读也读不懂,你兴趣不在这里!”我说:“我爸说你在这方面的研究,对于凝聚全球华夏儿女有大贡献,赛过那些来去匆匆的政治家,会历千年而不朽。”伯伯哈哈大笑:“我遭不住!我遭不住!不要吓死我。我就是会摆点儿龙门阵,千万不要拿这个话吓人家。你要听我的,不要听你爸爸的。我跟你爸爸那么好的朋友,我不好骂他;你是你爸的乖女儿,你可以骂他,声讨他!喊他不要吓人。” 本是流沙误成河 余勋坦同学读中学的时候就在报纸上发文章、发诗歌,最初的笔名是“流沙”,取自《尚书•禹贡》:“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1950年,伯伯翻阅抗日战争时期的刊物,发现40年代就有一个写诗的人叫“流沙”,人家是前辈,自己再用这个名字不合适,当时也没怎么考虑,就加了一个“河”字当笔名。我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从《西游记》来的呢!伯伯回答:“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读过《西游记》,如果读过,绝对不会取这个名字——那河里头尽是妖怪,太吓人了!” 在工作单位《川西农民报》,伯伯用的是本名,但领导和同事只记他的笔名,工作证、记者证上,人家都给他填“流沙河”,反而把“余勋坦”搞成了“原名”、“曾用名”。当时他也没有重视,一年后觉得不对,要求改,上面说你的证件、档案都是这个名字,改不动了。1952年底,伯伯从报社到了四川省文联,又去要求新领导改,领导说:算了算了,不要改了。他自己也就没有坚持。1954年,《人民日报》发了一篇文章《坚决和流沙河做斗争》,他大惊,仔细一看,原来是河北省有一条河叫流沙河,经常泛滥,正在治理。这使他觉得这个名字很可怕,但是已经改不回来了。伯伯说:“这一辈子,就弄得这样糊里糊涂的。连一些跟我很熟的人,居然都不知道我该叫余勋坦。身份证上也写的是流沙河。这件事情是我终生的遗憾,尤其是不胜烦恼,因为别人总要问,你咋个取个这个名字呢?我就不好意思解释。恐怕只有死了以后,到阎王爷那里去重新交代,免得阴间的祖先不认我是后人!” 哪种“草木”惹的祸? 1957年,26岁的流沙河在《星星》诗刊第一期发了《草木篇》,一组微型散文诗,通过对白杨、藤、仙人掌、梅、毒菌这五种植物的描绘,抒写自己对人生的观感和思考,因而误犯天条,成了“右派”。我问伯伯:你那个《草木篇》到底有没有影射当时的政权?伯伯说:“怎么会!?那只是针对社会现象,是机关干部群体生活的感受。”我又问:你知不知道是哪一篇犯上了?伯伯答:“我也不知道。弄不清楚,模模糊糊。”我没有再问,但我猜想一定是那篇《仙人掌》——“它不想用鲜花向主人献媚,遍身披上刺刀。主人把她逐出花园,也不给水喝。在野地里,在沙漠中,她活着,繁殖着儿女……”。 我读过伯伯的《锯齿啮痕录》,写他当右派、下苦力的时候也不忘看书,经常从深夜读到黎明,给我印象很深,因为我爸爸也是这样。也许,这是他们罹同一灾难的同一根源? 我曾问伯伯当了多久的右派,这次他的答复非常详细,具体到年、月、日、时,那语气中的悲凉前所未有:“确切地说,是二十年又六个小时。实际上还要长一些,在正式下文件前,就被说成是右派了,不过正式宣布处分是1958年5月6日上午九点,正式摘帽是1978年5月6日下午三点!” 历20年又6小时的“右派”劳改之后,47岁的流沙河重返成都。于1979年10月回到了《星星》诗刊复刊后之办公室。从左至右为白航、流沙河、曾参民、陈犀。 我在想,我爸爸当右派的时候干矿工,把身体锻炼得很好,就问他是不是下农场、拉大锯也锻炼了身体?他坚决地说:“不是!绝对不是!那个时候我身体越来越差。文革一发生,我内心恐惧,怕自己被活活打死,怕得很,健康就迅速恶化,其表现就是经常感冒。一个人的身体好不好,主要看他的精神,如果精神时刻处在最最不安的状况中,无论如何也好不起来。” “著名诗人”很讨厌 1978年,47岁的流沙河“右派改正”后回到成都。我印象中他是四川省作协副主席,大家也都这么说。但他告诉我:“什么都不是。我回来的身份是《星星诗刊》编辑;到80年代中期,四川作协从省文联独立出来,我的身份变成‘驻会作家’,又叫一级作家。但是我要给你讲真话,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定的,全部机关干部的职务里面,没有所谓一级作家,这是作家们的自我感觉良好,实际我的身份就是创作员。其他那些作家,我想也是。硬要说自己是一级作家,那是迷恋虚荣。对号入座,我只能叫创作员。”至于那个“官衔”,我查了四川省《组织史资料》,1985年12月省作协第三届代表大会上被选为作协副主席的,的确有他,不过他根本没有出席那次会议。我问他为何不承认?伯伯说:“那就是个虚名。” 他厌恶的不仅是官职,还有某些尊称。“我很厌恶‘著名诗人’这种称呼,中国作协并没有列出某人是著名诗人。我告诉你,中国诗人的叫法确有五等。第一等叫国际知名诗人,就是艾青和臧克家,只有他们两位,所谓国际知名,就是全世界都知道的,至少官方体系这么认为;第二等叫著名诗人;第三等就叫诗人;第四等叫诗作者,连诗人都不算;第五等叫诗歌爱好者,复合称呼,不以个人身份出现,很可笑的。我从来没有说我是著名诗人。又没有民主投票,又没有做统计,你咋个晓得你著名?那能算数?我提过,请把我那个‘著名诗人’删了,他们不允许。其实,‘诗人’两个字,对我已经是最高的荣誉了。你想,当一个诗人是多么的困难,古往今来,那么多写诗写得好的,都没得到过诗人的称呼,连杜甫都没有当成的,草堂叫杜工部草堂,他是工部员外郎。你去看一看李太白传记上面的身份,翰林院供奉。陶渊明是什么?隐士。鲁迅先生旧体诗写得非常好,但是没有人叫他鲁迅诗人。一个人在自己名片上印上诗人然后还‘著名’,这是自我美化,国际笑话。我最多算是‘过气诗人’,因为我不写诗已经26年,哪有写了几首诗就当一辈子诗人的?你骗人家谁呢?我是说的真话。我不要那些虚荣,我这一辈子经历了那么多,还要那些称呼来干啥?还看不透吗?!” 新诗乏善古诗美 26年没有写诗?也就是从1989年以后就没有写诗了,这让我很惊诧。伯伯说:“我对所谓新诗没有感情,没有感情!但是我对古人的诗有感情。我这些年开讲座,除了讲《庄子》,就是《诗经》,然后是汉魏六朝诗,然后唐诗,五年多了,每个月一次,从来没有中断过,都是中国古人的诗。现代的诗歌,我连自己的都没有讲过。80年代我倒是讲过,讲的是余光中和台湾诗人的诗。其他人的诗都没有讲过。” 我问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您和余光中先生是君子之交吧? 伯伯先是停顿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当然是君子之交。1996年他来四川,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后来交往渐多,我也去台湾拜访了他。我把他当成老师,他大我3岁,确实是我的老师。他的诗写得那样漂亮,最有中华韵味,是华人中间写得最好的,第一名。你注意,我用的是华人,不是中国,包括海外华人。” 我觉得伯伯是矛盾的,他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喜欢现代诗,但是余光中先生写的并不是古诗,他却如此赞赏。我估计,也许是他曾被自己的诗歌搞得焦头烂额、劫后余生,不想提及?又或许是新诗创作走了弯路,乏善可陈,让他由衷认可的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