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饼老人
□ 文:章曙光
夜,无梦。身被窗外流泻的月光拍醒。
清晨起来,卧榻经过整夜的辗转,一片狼籍。但我仍记得睡意朦胧中所惦念的幽香。而现在,这些已成过往。
我犹疑自己是一只睡渴了的怪兽,木讷般端坐床前,没有思想。那月光如同成千上万只山灵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满身蓬垢的黑影,让我噤若寒蝉。
忽然,屋外背后,一阵叫卖声像秋天的落叶,从窗台扇进来。
“啊!——”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嘴边涌出,为向窗台一望,也为那位叫卖的老者。
沿着声音,拨开繁复的窗帘,眼前已看不见叫卖的老者,正迟疑的时刻复又听得几声清脆的咳嗽……
初秋小巷的寂寥,可以显见他跋涉清晨已久。
我与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在小巷的深处产生共鸣,如伯牙鼓琴、子期听音。秋日的温柔早已洗去他沧桑的棱角,让我瞬间翻覆记忆里年少时珍藏的陈酿。
儿时,我在县实验小学读书。每天放学都能看见一位手提柳篮的花白老者。他习惯将柳篮掷于胸前,嚯嚯地吆喝着叫卖烧饼。
每次我总是凝视阴郁的天空,平静地聆听他的叫卖。他的声音破入天际,刺穿每位同学欲望的身体,好似又要从另一方向冲出,飞成浩浩荡荡的一阵白雨,飘在湖蓝的天上……
他对谁都亲切,看着每一位买烧饼的人,相视而笑,也从不说生意之外的芝麻绿豆,他那张充满褶皱的脸在柳篮背后似乎不染一点烟尘。
“老……老伯!”
我站在他身后。
“啊!……五分钱一个!”他回头,吃惊地嗫嚅着,稀疏的白髯像藤蔓依附于枯木,眼神炯炯,似瀑里深潭,倒叫我羞于举止。
“来,又香又脆的烧饼,可好吃咧!”
他突然伶俐起来,敏捷地从篮里递给我一个。
“上几年级了,你?”
我低头,伸出三个手指。
“三年级了!好,我也上了四年级!”
我一脸狐疑。
“哎!虽说只上了四年级,但小学的课程我都熟!”我嚯嚯咬完手中的烧饼,他吊起一只眼觑我,好像在想极遥远的事。
啪!他放下柳篮,其间有几个烧饼蹦出篮子。
“我那孽孙,和你一般大。天亮了,他打东边出去,天黑了,却还不见回门。这年头,做爹的啥样,做儿子的啥样。老的迷癫了,换少的癫……”
我停着,等他把话数全。
看着我诧异的神情,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许不着边际的话。
有一回放学,照样去他那买烧饼。他觉得与我有缘,便取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相片让我瞧:一个约莫十岁的男童倚在村边的樟树旁,穿着短裤叉,手拿一个烧饼,怯生生的,眼里透出一股神秘的迷茫与彷徨的悲喜。
我惊叹道:“是你孙子吗?”
他重重地说:“是!”
岁月风移,掩在我所念的那间小学的校门口,常年站着这个和我往来相熟的烧饼老人。从他雄浑厚实的叫卖声里,却看不出沾过多少泥沤,吃过多少疾苦,只是漫散一地的书卷似乎与他那孽孙一辈子无缘。
之后,我去念中学,也再没买过他的烧饼,只是偶尔听人说他依旧每天立在那间小学校的门前叫卖。高二那年,忽然灭了迹,寻不着踪影,大概是他寿终正寝,老死了。
我并不羡慕青瓷满桌、炉香萦绕的人,但我会尽心研墨,以诗情画意取暖。物,终究是物;人,永远是人,渴念的灵魂一拈手,饮水白食自是玉液琼浆,嘘寒问暖当作云里温情。所谓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他人的华丽抵不了自己的精彩,窗外的世界在窗外,自己的世界在心里。给人以温度,给事以时间。你会发现,人生之外,是另一个人生。
而那座书着烧饼老人姓氏名讳的坟墓,想必听出烧饼做法的不是别人,而应是他那穿短裤叉,站在村边樟树下,吃烧饼的孽孙。因为你先前许了一个可以经营生计的烧饼给他。老伯伯,如果他天黑还不回来,你就一日不要赏他饼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