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行
一
每到一家,主人都要拿出酒来,
不是过去和着女主人汗滴的水酒,
不是过去印着男主人手印的锡酒壶,
是贴着各色美丽标签的商品酒。
白酒、红酒、啤酒,
却倒在过去一样的瓷碗里。
接着便端起来,
过去一样地一口干掉。
我不胜酒力,仍一家家地喝过去,
喝得过去一样的脸红,
以及过去一样的脚步踉跄。
我很愿意脸红,愿意脚步踉跄,
这样,乡亲们就看得见我过去的模样。
二
生产队长不在了,
当年一起踩着泥巴、卷着晒烟的长辈,
好些挂在了各家饭厅的墙上。
我禁不住感叹,
倒在崭新的祠堂里,
见到了八十、九十、一百岁的几位爷爷奶奶,
他们说起话来,
有壮年的音量,
脸上还放着红光。
他们喊着我的乳名,
恍如在喊生命的匆匆。
他们说,要是有今天的钱,
有今天这样的营养,
好多人能活得同他们一样老当益壮。
老得这般眷恋,
神仙见了也有三分礼让。
三
偶然见到一个烟窗,
七奶奶老屋还飘着炊烟。
所有的老屋全刷成雪白,
一日三餐全是抽油烟机的轰响。
七奶奶习惯烧柴,
烧她从后背山上背回的朽木干草。
七奶奶说,液化气喷的火太吓人,
她喜欢烧回原来的味道。
柴火灶的饭菜香甜,
七奶奶熬的粥,
我喝得满头大汗,
像当年饿得头晕眼花,
突然撑起滚圆滚圆的饱。
我想,七奶奶以后,
炊烟是否只能化作坚硬的诗行
四
没有了牛,没有猪,
狗已进城做了宠物,
只有鸡鸭鹅,
还在啄食水泥路边的小虫野草。
田里轰鸣的各种机器,
更换了人们的种田动作。
我见犁耙辘轴生着铁锈,
一架破旧的风车,
不再吹开稻谷的金黄。
除草剂、复合肥、颗粒饲料,
让原生态失去了往日的容貌。
连打米果的石臼,
都装着泥土,长岀艳丽的花朵。
农家闲屋的古老农具,
打谷机、水车、竹筛和萝筐,
早伴着房前屋后疯长的野草,
成为我手机摄下的独特风光。
五
家家都留我吃饭,
不论日头斜着或者正中照着。
依然的风俗,
让我不忍迈动离开的双脚。
一家小商店围着一群人,
站着,坐着,
频频招呼我加入悠闲的时光,
悠闲得身心放松的热闹。
依旧的天南海北,
依旧的家长里短,
说过的话被汽车刮来刮去,
顺嘴来一句高亢的歌唱。
聚得随意,散得焉然,
上午紧跟日岀,
下午盯紧月亮,
乡土气息搅动起岁月的奔忙。
使我梦里一片蛙声,
醒来满目秋霜。
六
听说地要征了,
我和一群村民走到田头地角。
几个面无表情的干部,
拉开皮尺丈量土地的宽与长。
干部们似乎看不见我们,
任凭我们叽叽喳喳学着麻雀。
一个说,干嘛要把田修成马路,
汽车当得了粮?
一个说,不种田,
光看电视、打扑克麻将,
怎么从天光熬到黑夜?
说话的是五、六十岁的男子,
几个年轻人只是嘻嘻笑着。
我忽然看见了,
老农民的眼神没有离开土地,
新农民的目光已经望到了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