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最后的梵高by主播风眠

冯骥才:最后的梵高by主播风眠

2016-02-29    16'06''

主播: 读书有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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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我在广岛的原子弹灾害纪念馆中,见到一个很大的石件,上面清晰地印着一个人的身影。据说这个人当时正坐在广场纪念碑前的台阶上小憩。在原子弹爆炸的瞬间,一道无比巨大的强光将他的影像投射在这块石头上,深深印进石头里。这个人肯定随着核爆炸灰飞烟灭。然而毁灭的同时却意外地留下一个匪夷所思的奇观。 毁灭往往会创造出奇迹。这在大地震后的唐山、火山埋没的庞贝城,以及奥斯威辛与毛特豪森集中营里我们都已经见过。这些奇迹全是悲剧性的,充满着惨烈乃至恐怖的气息。可是为什么梵高却是一个空前绝后的例外,他偏偏在毁灭之中闪耀出无可比拟的辉煌? 今晚,我想和你聊聊梵高。 梵高一直承受着精神与物质的双重的摧残。 他最愿意相信的话是福楼拜说的:“天才就是长期的忍耐。” 他最想喊叫出来的一句话是:“我要作画的权利!” 他最现实的呼声是:“如果我能喝到很浓的肉汤,我的身体马上会好起来!当然,我知道,这种想法很荒唐。” 如果着意地去寻找,会发现这些呼喊如今依旧还在梵高的画里。 梵高于1888年12月23日发病后,病情时好时坏,时重时轻,一次次住进医院。这期间他会忽然怀疑有人要毒死他,或者在同人聊天时,端起调颜色的松节油要喝下去;后来他发展到在作画的过程中疯病突然发作。1889年5月他被送进离阿尔一公里的圣雷米神经病院,成了彻头彻尾的精神病人。但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梵高的绘画竟然突飞猛进。风格迅速形成。然而这奇迹的代价却是一个灵魂的自焚。 他的大脑弥漫着黑色的迷雾。时而露出清明,时而一片混沌。他病态的神经日趋脆弱;乱作一团的神经刚刚出现一点头绪,忽然整个神经系统全部爆裂,乱丝碎絮般漫天狂舞。在贫困、饥饿、孤独和失落之外,他又多了一个恶魔般的敌人——神经分裂。这个敌人巨大,无形,桀暴,骄横,来无影去无踪,更难于对付。他只有抓住每一次发病后的“平静期”来作画。 梵高的最后一年,他的精神的世界已经完全破碎。一如大海,风暴时起,颠簸倾覆,没有多少平稳的陆地了。特别是他出现幻觉的症状之后(1889年2月),眼中的物象开始扭曲,游走,变形。他的画变化得厉害。一种布满画面蜷曲的线条,都是天地万物 运动不已的轮廓。飞舞的天云与树木,全是他内心的狂飚。这种独来独往的精神放纵,使他的画显示出强大的主观性;他一下子就从印象派画家马奈、莫奈、德加、毕沙罗等等所受的客观的和视觉的约束中解放出来。但这不是理性的自觉,而恰恰是精神病发作之所致。奇怪的是,精神病带来的改变竟是一场艺术上的革命;印象主义一下子跨进它光芒四射的后期。这位精神病患者的画非但没有任何病态,反而迸发出巨大的生命热情与健康的力量。 对于梵高这位来自社会底层的画家,他一生都在对米勒崇拜备至。米勒对大地耕耘者纯朴的颂歌,唱彻了梵高整个艺术生涯。他无数次地去画米勒《播种者》那个题材。因为这个题材最本质地揭示着大地生命的缘起。故此,燃起他艺术激情的事物,一直都是阳光里的大自然,朴素的风景,长满庄稼的田地,灿烂的野花,村舍,以及身边寻常和勤苦的百姓们。他一直呼吸着这生活的元气,并将自己的生命与这世界上最根本的生命元素融为一体。 当患病的梵高,精神陷入极度的亢奋中,这些生命便在他眼前熊熊燃烧起来,飞腾起来,鲜艳夺目,咄咄逼人。这期间使他痴迷并一画再画的丝杉,多么像是一种从大地冒出来的巨大的生命火焰!这不正是他内心一种生命情感的象征么?精神病非但没有毁掉梵高的艺术,反而将他心中全部能量一起暴发出来。 或者说,精神病毁掉了梵高本人,却成就了他的艺术。这究竟是一种幸运,还是残酷的毁灭? 这一切,到底是生命与艺术共同的偶然,还是天才的必然? 我们从他最后一幅油画《麦田群鸦》,已经看到他的绝境。大地乌云的倾压下,恐惧、压抑、惊栗,预示着灾难的风暴即将来临。三条道路伸往三个方向,道路的尽头全是一片迷茫与阴森。这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幅逼真而可怕的写照。也是他留给世人一份刺目的图像的遗书。他给弟弟提奥的最后一封信中说:“我以生命为赌注作画。为了它,我已经丧失了正常人的理智。”在精疲力竭之后,他终于向狂乱的病魔垂下头来,放下了画笔。 1890年7月27日他站在麦田中开枪自杀。被枪声惊起的“扑喇喇”的鸦群,就是他几天前画《麦田群鸦》时见过的那些黑黑的乌鸦。 随后,他在奥维尔的旅店内流血与疼痛,忍受了整整两天。29日死去。离开了这个他疯狂热爱却无情抛弃了他的冷冰冰的世界。冰冷而空白的世界。 我先看了看他在奥维尔的那间住房。这是当年奥维尔最廉价的客房,每天租金只有3.5法郎。大约七平米。墙上的裂缝,锈蚀的门环,沉黯的漆墙,依然述说着当年的境况。从坡顶上的一扇天窗只能看到一块半张报纸大小的天空。但我忽然想到《哈姆雷特》中的一句台词:“即使把我放在火柴盒里,我也是无限空间的主宰者。” 从这小旅舍走出,向南经过奥维尔教堂,再走500米,就是他的墓地。这片墓地在一片开阔的原野上。使我想到梵高画了一生的那种浑厚而浩瀚的大地。他至死仍旧守望着这一切生命的本土。梵高的坟茔就在北墙的墙根。弟弟提奥的坟墓与他并排。 一片浓绿的长春藤像一块厚厚的毯子,把他俩的坟墓严严实实遮盖着。岁月已久,两块墓碑全都苔痕斑驳。惟一不同的是梵高的碑前总会有一束麦子,或几朵鲜黄的向日葵。那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献上去的。但没有人会捧来艳丽而名贵的花朵。梵高的敬仰者们都知道他生命特殊而非凡的含义。他生命的本质及其色彩。 梵高的一生,充满世俗意义上的“失败”。它名利皆空,情爱亦无,贫困交加,受尽冷遇与摧残。在生命最后的两年,他与巨大而暴戾的病魔苦苦搏斗,拼死为人间换来了艺术的崇高与辉煌。 如果说梵高的奇迹,是天才加上精神病;那么,梵高至高无上的价值,是他无与伦比的艺术和为艺术而殉道的伟大的一生。 真正的伟大的艺术,都是作品加上他全部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