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阅读丨片刻
原创 2016-04-27 麦麦 读书有疑
他走回自己的店子,摸出口袋里的烟,放在嘴里,捂着打火机的火光,点燃了。眯起眼,像一只在享受阳光的流浪猫。
零零碎碎的人来到店里又离开,他舒坦的坐在一把铁椅子上,这把椅子是他自己做的,四条腿的长度毫厘不差,座位虽是用铁板做的,可边沿锋利的部分都被有着圆弧的铁管包住,他感到有些得意,因为并不是所有人像他做到这么细致。
他在年轻的时候常常有很高的兴致去做一些东西,并且为自己的手艺富有成就感,他记忆尤为深刻的是他曾做过的一辆运输车,它有着干净利落的外形,四个轮子都是他一手切裁好,放在路上推动,平稳的样子令他自己都掩饰不住自豪之情。
这辆车是一个砖房工厂客户要求的,他想象得到他一手做出的艺术品最终会交付到谁的手上,它在满是石块的路上被人从早推到晚,又从晚推到早,直至它的某个轮子被磨平或是某个零件在匆忙的工作中被损坏,结束使命。但他愿意给它涂上白色的油漆,他愿意这么做,郑重的给它编上号,在人难以发觉的手柄上刻上两个细小的名字。
他经常跟这些冷冰冰的铁块打交道,它们硬邦邦、长着一身铁黑的肤色,毫不讨喜。但他知道它们的作用,这座城市都是这些块头造就的,只是这座城被随心所欲的披上了外衣。城市从来就不是五彩缤纷的,它的颜色是一片铁灰和铁黑的融合。
他突然回忆起他的故乡,回忆起他年轻时,他记不起他富有活力的模样、他的装扮、他可能在少年时会有的表情,但他唯独记得他有一头茂密的黑发,光泽发亮,富有弹性,他就顶着这么一头令人嫉妒羡艳的黑发在树林子里蹿动跳跃。
林子里静静趴着闪动着的萤火虫,他一直用他一生以来可怜的诗意保持着萤火虫这种神奇的生物就是下凡的星星的想法,至于为什么原本在天空游荡的星星会下凡,他觉得别看天空这么空荡和宽阔,其实早就被星星挤满了,只是有些星星原本就不发光,那么有些倒霉的星星就不得不来到人世。
他曾仔细观察萤火虫的样子,真的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反之长得脆弱、模样丑。除了那尾端的点点萤光,再无可取之处。他又想起那树头上挂着的红杨梅,那种从舌尖震颤到头顶至脚底的感觉早已体会不到。但那种味道消失后,他看着自己赤着脚,赤着上身。在幽静的林子里,在清冷的树干间,他觉得自己有些孤寂、有些单薄。
他吸了几口烟,起身走了几步。看到自己的女儿朝这边走来,慧儿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他曾指着他最为满意的作品给她看,她的眼里并没有出现他所期待的无论是某种程度的认可,她看着这件东西的眼神和她平常看到东西的眼神没有什么不同,可她却看起来对这件东西很感兴趣,但这种样子她做得很随意,好像是可以表示又可以没必要的选择。
最后,她在这两种选择的挣扎中,眼里多了一层阴郁。他觉得这对于她来讲顶多只是一个铁块而已,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露出这么真实的痛苦的神情。她的痛苦把他的作品熔化,变成一堆形状狰狞的黑色污泥。他曾试图把她偶尔间流露出的痛苦的根源找出来,可慧儿自己也不明白。
她疯狂的度过快乐的狂欢后,却在清冷的黑夜中打来一通电话,里面只听见夜风呼啸的声音和细不可闻的啜泣声。第二天见到她的时候,她却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她的样子让她好像刀枪不入,让她像一颗到处漂泊的种子。
他觉得种子为什么要漂泊,种子本该是扎根才能活下来的东西,矛盾的对抗将会使她走向死亡。但他并不感到焦虑或某种伤感,因为他固执的认为慧儿只是一副叫做女儿的躯壳,她的内里只是一颗种子,在逐渐死亡和发霉变黑的种子。他不想当一颗种子的父亲,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很荒唐的笑话,所以他选择保持沉默,守住这个秘密,不让任何人知道。
他跟慧儿一前一后的上楼,她照常进门径直走向自己的卧室,轻轻合上门,整个房子里陷入了一片昏黄,只有厨房传来水和油混在一起爆裂的声音,他站在妻子的背后。记忆中他的妻子同世界上的所有女人一样喜欢跳舞。但玲成从来都不会大幅度的摆弄身姿,她只愿意在音乐里面轻轻小小的提着脚步,像是不愿意惊扰到任何人而选择独自享受其中。她也从来不会穿高跟鞋跳舞,她只在房间里面穿着厚毛覆盖的拖鞋轻轻提着脚步扭动。
那时,她随意披着黑发轻轻跳动,一头浓密的乌发在阳光中闪动着光泽,手腕显得白皙鲜活,她就在小房间中央闪耀着,可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闪耀着。她身后的窗外一片青绿弥漫,白云飘飘荡荡,丝丝缕缕,散开又聚合。一头毛皮发亮的棕色老牛在山顶上缓慢的晃动着尾巴。
他一直都未曾细想这个女人带给他这种种的幸福。他突然想伸手过去摸摸她的乌发,或许是想确认时间的长河是否从这头乌发中流过,也或许是想重温那一幕可以令人恍惚以为可以永恒存在的场景,玲成转过身来,依旧笑笑说“马上就可以吃饭了。”他只触到了她的手臂,顺手接过她手中的盘子,转身走向了饭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