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写指要》前言文/陈祳在成长的某个阶段,是不是每个人都特别盼望有一本书,告诉自己应该遵循的诸多常识,帮着解决遇到的各种人生问题?如果喜欢阅读,是不是更盼望这样一本书出现,告诉自己哪些是读书的坦途,哪些又是弯路,走上了弯路又如何校正?在盼望的同时,是不是心里也暗暗打鼓,希望写这本书的是醇厚诚恳的过来人,愿意跟初学者或刚入门者交流,告诉我们他经摸索而来的切实经验,而不是浮泛浅薄者的立异为高、大言炎炎?如果真有这样的困惑,或许不妨试着读读朱光潜。从年轻时提笔作文开始,为青年人写作就一直是朱光潜的主要目标。不用说后来结集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谈美》《谈修养》《谈美书简》,原本就以青年人为言说对象;即便《我与文学及其他》《谈文学》两本书并没有直接标明,从内容看也毫无疑问是写给青年人看的;另外,收入《朱光潜全集》的很多散篇,也能看出作者心目中的读者还是青年人。自写《给青年的十二封信》的而立前后,到写《谈美书简》的耄耋之年,朱光潜一直存着跟青年人交流、与青年人谈天的念头,这念头至老不衰,可以说一以贯之。就像夏丏尊在《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当年出版时的序里说的:“作者曾在国内担任中等教师有年,他那笃热的情感,温文的态度,丰富的学殖,无一不使和他接近的青年感服……作者实是一个终身愿与青年为友的志士。”一个人有为青年的念头和行动,同时具备为青年写作的能力吗?朱自清在《文艺心理学》的序里提到,虽然朱光潜写这本书时“要先看几十部书才敢下笔写一章”,功夫谨严切实,读者看书时却觉得“不露一些费力的痕迹”:“全书文字行云流水,自在极了。他像谈话似的,一层层领着你走进高深和复杂里去。他这里给你一个比喻,那里给你来一段故事,有时正经,有时诙谐;你不知不觉地跟着他走,不知不觉地‘到了家’……这种‘能近取譬’、‘深入浅出’的本领是孟实先生(按:朱光潜字孟实)的特长……他让你念这部书只觉得他是你自己的朋友,不是长面孔的教师,宽袍大袖的学者,也不是海角天涯的外国人。”在《我与文学及其他》的序里,叶圣陶也说:“给理论作详悉的疏解,得有深入的学力;把语言说得亲切有味,有见地而不是成见,有取舍而不流于固执,得有开阔的襟怀。孟实先生这些文字是深入的学力跟开阔的襟怀交织而成的……我们读这个集子,宛如跟孟实先生促膝而坐,听他娓娓清谈;他谈怎样跟文学打过交道,一些甘苦,一些心得,一些愉悦,都无拘无束的倾吐出来。他并不教训我们,我们也没有义务受他的教训。可是,不知不觉间,我们让他薰染了,至少对文学见得深广了。”夏丏尊、朱自清、叶圣陶三位先生都是朱光潜的老朋友,熟知他的为人,各自做人做事又皆老成,绝少虚浮之语,我们大概可以确信朱光潜深厚的学养,清晰踏实的文风,以及他对读者的亲切友善。这些方面,不只是老友们如此认为,朱光潜也有明确的认识:“我写说理文很容易,有理我都可以说得出,很难说的理我能用很浅的话说出来。”同时发展为自觉的追求:“一个文人先须是一个人,须有学问和经验所逐渐铸就的丰富的精神生活。有了这个基础,他让所见所闻所感所触藉文字很本色地流露出来,不装腔,不作势,水到渠成,他就成就了他的独到的风格。”信任这心念与能力,朱光潜提供了哪些可供借鉴的阅读经验呢?虽然青年时期一个人往往最有空闲,却常常觉得并没有时间去读书,好像有无量的事情等着去做对吧?“但是你试抚心自问:你每天真抽不出一点钟或半点钟的工夫么?如果你每天能抽出半点钟,你每天至少可以读三四页,每月可以读一百页,到了一年也就可以读四五本书了……(所以是否读书)不是你有没有时间的问题,是你有没有决心的问题。”如果不克服一点阻力养成“一种正常嗜好,没有一种在闲暇时寄托你心神的东西,将来离开学校去做事,说不定要被恶习惯引诱”。这个正常的嗜好不管是不是读书,都越早养成越好:“兴味要在青年时设法培养,过了正常时节,便会萎谢……假如你在中学时代(按:可指青年时代)错过机会,后来要发愿去学,比登天边要难十倍。”读书固然是好习惯,但读书多却未必是好事:“书籍固然可贵,却也是一种累赘,可以变成研究学问的障碍……我国古代学者因书籍难得,皓首穷年才能治一经,书虽读得少,读一部却就是一部,口诵心惟,咀嚼得烂熟,透入身心,变成一种精神的原动力,一生受用不尽。现在书籍易得,一个青年学者就可夸口曾过目万卷。‘过目’的虽多,‘留心’的却少,譬如饮食,不消化的东西积得愈多,愈易酿成肠胃病,许多浮浅虚骄的习气都由耳食肤受所养成。”戒绝耳食肤受,一个人读书要有“为己”之心:“读书原为自己受用,多读不能算是荣誉,少读也不能算是羞耻。少读如果彻底,必能养成深思熟虑的习惯,涵泳优游,以至于变化气质;多读而不求甚解,譬如驰骋十里洋场,虽珍奇满目,徒惹得心花意乱,空手而归。世间许多人读书只为装点门面,如暴发户炫耀家私,以多为贵。这在治学方面是自欺欺人,在做人方面是趣味低劣。”可是读书精不等于知识窄,尤其是在学术分工越来越细的现在:“近代科学分野严密,治一科学问者多固步自封,以专门为借口,对其他相关学问毫不过问。这对于分工研究或许是必要,而对于淹通深造却是牺牲……学问也大抵如此,不能通就不能专,不能博就不能约。先博学而后守约,这是治任何学问所必守的程序。”要博学而守约,读书就需要有中心,“有中心才易有系统组织”:“一个人心里可以同时有许多系统中心,如一部字典有许多‘部首’,每得一条新知识,就会依物以类聚的原则,汇归到它的性质相近的系统里去,就如拈新字贴进字典里去……大凡零星片段的知识,不但易忘,而且无用。每次所得的新知识必须与旧有的知识联络贯串,这就是说,必须围绕一个中心归聚到一个系统里去,才会生根,才会开花结果。”照这样看下来,多系统岂不是跟精读有些矛盾?没错,尽管前面引用的只是这本编选的书的前两篇,已经无可避免地遇到了矛盾。或许,这就是我们编选这本书的愿望之一——通过阅读,我们不得不意识到,无论是在最高明的头脑之间,还是一个杰出者的所有主张之间,都会被彼此的分歧,甚至是自我之间的分歧所占据。无论是谁给了我们阅读的方法或途径,最终仍需要自己费心力去解决属于自己的问题:“读书好比探险,也不能全靠别人指导,你自己也须得费些力气去搜求……别人只能介绍,抉择还要靠你自己。”“各人天资习惯不同,你用那种方法收效较大,我用那种方法收效较大,不是一概而论的。你自己终究会找出你自己的方法,别人决不能给你一个方单,使你可以‘依法炮制’。”整本书读下来,我们或许会发现,这一系列的文章,甚至都是围绕着矛盾,或者说围绕着制造矛盾展开的—精读与泛读的矛盾,选本与全集的矛盾,文学与语文的矛盾,文言与白话的矛盾,读与写的矛盾,诗歌隐与显、难与易、严肃与幽默的矛盾……这些矛盾有的容易解决,作者也提供了解决方案;有的不易解决,作者给出了自己的思考经验;有的万难解决,作者只是给出了某种提示。可能需要说明的是,对一个愿意并且能够深入阅读的人来说,矛盾不是往前的路障,反而是向上的动力。或许,循着作者提供的“方法与途径”,慢慢熟悉读物的“风格与特征”,能够“阅读与欣赏”具体作品,我们就有了解决甚至进入矛盾的可能—这也是我们编选本书的愿望之一。大概需要解释一下,为什么这本主体关于阅读的书,附录了“练习与写作”,这本书的书名叫做《读写指要》。相比阅读,写作是一件更费精力,也容易让人觉得枯燥的事,人们往往“阅读愈多,对于写作就愈懒”。但一个准备在阅读上走得足够远的人,却又往往离不开写作:“你自己没有亲身体验过写作的甘苦,对于旁人的作品就难免有几分隔靴搔痒。很显著的美丑或许不难看出,而于作者苦心经营处和灵机焕发处,微言妙趣大则源于性情学问的融会,小则见于一字一句的选择与安排,你如果不曾身历其境,便难免忽略过去。”不妨说,写作原本就是特殊的阅读,阅读更是写作的题中应有之义。万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对每个打开它的人来说,这都是一本崭新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