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宵夜,是一个寡妇的执念》
作者:索文
每次晚自习回家,总能见到那对母子。他们在路边支了个锅,卖油炸食和芋头汤。
九十年代初,我上初中,我的家从城中搬到了城东,每天上下学,都要经过洗药桥。洗药桥修在济川河上,是浏阳河的一条小支流,相传唐时孙思邈曾在此洗药,洗药桥因而得名。老桥早已垮塌,现在的这座是解放后在入河口修建的,一座水泥拱桥,可以过得汽车。
那个夜宵摊,就在洗药桥旁,占着路旁的一小片地方,不知从哪儿接来一根电线,用细竹竿撑着,吊起两个灯泡,摊前紧凑地摆着两张小桌,给食客用餐。
兜里有钱时,我也会光顾他们一下。油炸肉买不起,多是喝碗芋头汤,汤是放牛骨熬的,锅底不断火,芋头炖得稀烂,汤锅旁一张小桌,排着一溜的小饭碗,碗底放了香油、香葱。我将自行车停在摊旁,递过钱去:“一碗汤。”“好咧。”老板娘笑着回应,她家收钱找零的小男孩是上小学的年纪,虎头虎脑,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算账麻利,找零极快,不单是我这一碗汤的小生意,有时桌边围坐几个大人,结账时,喝了几碗汤,吃了几串肉,合计多少钱,都是张口就报,没有错过。
老板娘用大锅勺舀汤,走边沉底,舀上锅底的干货,炖烂的芋头在碗中垒起了尖尖,洒些胡椒粉与香菜,端过来。我坐在桌前,小勺舀着,嘬嘴吹凉,慢慢吃着。
立秋已过,往冬天走了,天气越来越凉。这一段路上没有路灯,倒是这个夜宵点,照亮了上桥的路。桥边的孙隐山隐在黑暗中,巨大的山影,如静默的巨人,给过路人无形的威压。
坐在摊前望出去,路面以下,是大片黑色的菜地,再往前,深灰色的河滩支支棱棱如一条粗糙的包边,河对岸的灯火星星点点,偶有汽车从唐家洲方向开过来,车灯打出的光柱在天马山下蜿蜒,仿佛巡山一般。
摊子卖得最好的,是芋头汤,1毛5一碗。油炸肉好吃,可惜贵了,要一毛钱1串,是适合大人们下酒的佐食,花炮厂、纸箱厂的工人下了晚班,便是摊子生意真正好的时候。两个小桌坐满了、挤得密实,还得加桌子。老板娘有自酿的谷酒,大塑料鼓子装着,论斤卖。
这个摊点,对我来说,多数时候只是路过。我并没有多余的钱可以每天去喝一碗芋头汤,晚自习回来时,经过桥边,会猛蹬几脚,趁香气还没有漫到鼻边,一冲而过。
因为搬到城东,我和一些住在城东的同学处得熟了,经常一起上下学。同班的钢皮和大树和我最铁,另一拔是屈驼子和老猫,这两拔人玩不到一块。我跟两头都处得不错。
孙隐山旁有一片密密匝匝的老房子,依山而建,上宽下窄,形似筲箕(竹子编的淘米工具),叫筲箕坡,都是低矮的平房,采光很差,建于五六十年代,据说是最后一批渔民上岸安置时建的。大树的家在那里。筲箕坡的临街的巷子口,有一个简易的棚,里面摆着几张台球桌。我们下学了,爱在那里打一局。台球桌摆在泥地上,倾斜不平,经常有球顺着坡度滑进袋口,我们常常为某个进球算不算数争得不亦乐乎。
晚自习回家,就不再是我一人独行了,夜里路面空旷,三人并排骑着车,热闹许多。谁兜里有闲钱,就请客吃点夜宵。大树大方,钢皮和我请得少些。大树家里是个体户,那几年,他父亲买了台卡车跑货运,着实赚了些钱,给大树的零花钱也多,口袋里常常能掏出十元的大票子。
我们经常光顾的,就是洗药桥边的那对母子。我和钢皮请,多是喝碗汤,大树请,就能吃上油炸肉。
大树请客,只去洗药桥边。
“我爸说的,要关照她。”他很认真地说。
我们问:“为什么?”
“就说她人好……”大树搔搔头,“我回去问了再跟你们说。”
● ● ●
又过了一年。我们几乎都忘了那个问题。洗药桥边的夜宵摊子仍然每夜开着,老板娘还是那副干练模样,小孩长高了一些,仍是每天乖巧地跟着他娘守摊。夜宵摊的菜色应季而变。秋天的芋头汤,冬天的羊肉汤,春天换成饭豆墨鱼汤,夏天花样多一些,有刮凉粉、冰糖水和绿豆汤。油炸肉是四季都有的,还加了个炉子,做些小炒。
又到了秋天,是老板娘的芋头汤出来的时候。一天上晚自习,大树突然神神秘秘地叫我,说下课有话说。
下了课,我们仨走到操坪里。刚开完运动会,炉渣跑道上划线的白灰尚未消散,黑暗中显出灰白的颜色,操坪里空无一人。四周空旷、宁静,只有秋虫的鸣叫。
“她是在那里守夜呢。”大树很突兀地说。
“什么?”我问。
“那个开夜宵摊的老板娘,”大树瞪着眼睛看我,“你们以前问我的。我爸跑车总不在家,找他问事麻烦呢。”
“那又怎么了?”我问。
“你好好说吧。”钢皮在一旁插话。
“好咯、好咯,”大树抓抓头,“我爸说她们家是萍江过来的,船上人家,打渔的。前几年,当家的出了事,不知道是撞上翻砂船,还是网子被绞了,反正船翻了。人找不着了。”
“船就翻在洗药桥前面那一片河面,过了一阵,他们家得了信,女人就带着孩子过来了,开了这个夜宵点。夜宵点对着的,就是她男人出事的那段河。”
“她自己说的,她们乡下的习俗,只要亲人在出事的地方焚香祷告三年,横死的人就能得到解脱,要不然,死了也很苦的,”大树啧啧地咂着嘴,笃定地说,“她是在守夜呢,卖夜宵只是要过日子。”
那天晚上,我们又一起去洗药桥边吃夜宵,大树作东,点了好多油炸肉,似乎忽然有了敬畏心,三人的话都不多。
大树回去了,我和钢皮还能同一段路,我们默默地骑着车,远远地离开了那对母子。
“我看到了。”钢皮忽然说。
“什么?”我一惊。
“香啊,大树说的是真的,”钢皮闷闷地说,“我绕到后面看了,摊子后面,靠近坎边的地方,有一个装米的瓷碗,上面插着三根香。”
“你家以前也打渔吧。”我问钢皮。
“好多年前就不做了,”钢皮说,“我爸说以前水库不放水,河中心都只齐腰深,后来挖沙船来了,最熟河性的人都不晓得哪里深哪里浅了,鱼也没了,本地的打渔的,都上岸了。”
以后我们三人吃宵夜,但凡钢皮和我请,就有些回避那母子俩,钢皮嚷嚷:“像吃烂肉饭(即丧酒)”我心里也觉得瘆人,大树仍旧坚持去,他最有钱,所以我们还是常去。
● ● ●
开春了,老板娘的摊点换了饭豆墨鱼汤了,老远就能闻到浓浓的和着胡椒炖的墨鱼香气,钢皮最好这一口,他也不反对去那吃宵夜了。
那一天,是我请客,墨鱼汤稍贵一些,要2毛5一碗。大树又加钱要了几串油炸肉。刚刚开学不久,压岁钱在棉袄的衬口袋里装着,人不由得添了几分豪气,喝完一碗汤,我又吆喝着再来一碗。
老板娘送上汤,饭豆墨鱼盛得格外多,在碗上打尖尖。却不收钱了。
“你们是老客,这一碗是送你们的。我要走了。”老板娘眉眼和顺,轻轻地说。
“回去吗?”我问。
“是啊,回萍江。”她回答。
“生意这么好,怎么就走呢?”钢皮急巴巴地说。
老板娘笑了,露出好看的牙,“生意再好,也要回家啊。”
“不回来了吗?”大树闷头闷脑地问。
“是啊,”老板娘笃定地说,“不回来了。回了家,就哪也不去了。”她轻轻地吁了口气。
那一碗墨鱼汤把我们三人吃撑了,放下碗时,大树有些愣怔,低声说,“有三年了啊。”
第二天,我们再经过那里,摊子已经撤了,只留下一片空地,光秃秃地。
● ● ●
故事的尾巴:我记事起到1990年代初,浏阳的光头粉(不盖浇头)8分钱一碗,加肉丝1毛2分,路上有人挑担子卖甜酒,5分一碗,白糖冰棒3分,绿豆的5分,冰激凌只有冰厂有卖,一开始2毛,后来涨到5毛。城南完小门前有个老奶奶摆的素食摊,卖浸萝卜、梅子、姜,萝卜一分钱3片,5分钱能吃饱。那时节,母亲的工资八十多,父亲略高一些,我没有零花钱。外婆和表哥偶尔塞给我的几毛一块,我都珍而重之,留着买书。后来忽然有一天,物价就起来了。
而今,洗药桥仅剩地名,原址拆掉修了滨河路,孙隐山下倒是新修了一座药王庙,供着孙思邈,香火一时鼎盛。
筲箕坡也拆了,成为圭斋路的一部分,原来的桌球棚现在是临街旺铺。浏阳城最后的渔民们,早已住进了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