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公害”,她曾是我发小
赵一青
凤暖是我的童年玩伴,我们同班兼同桌。她母亲是我的远房姑姑,在乡下,凡是沾亲带故都会亲向些,所以凤暖总像姐姐一样照顾我。
上体育课跑步出汗后,我喜欢坐在大槐树荫下吹风,她拽起我,说这样谢汗容易受凉,起鬼风疙瘩(荨麻疹)。我总是很听她的话,觉得她什么都懂。
与凤暖最亲向的时候,我们一起分享各自家里的玉米饼子,和自家树上结的杏子、桃子、李子、樱桃。夏天,我俩一根黄瓜掰成两截,一个西红柿掰开两瓣分着吃。冬天,我们交换各自口袋里的炒玉米和黄豆粒儿。她家的炒玉米粒儿喜欢放糖精,很甜。上自习课的时候,我们坐在后面,像小老鼠一样时不时地偷着往嘴里塞一颗,努力压抑着可能传出的“咯嘣咯嘣”声。
我们两家相隔不到200米,我常去她家玩。她是家中长女,家里还有一个哥哥,三个弟妹,一家7口拥挤在两间小土坯房里。
凤暖父母都很瘦,病怏怏的。但吸引我的,是她家很多发黄的藏书,像《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林海雪原》和一些中医古籍。
凤暖的姥爷曾是我们家那一带很有名的老中医。凤暖母亲读过初中,也是识文断字的。
她母亲不擅理家事,家里总是乱糟糟的,孩子大人穿戴不整齐,棉袄经年不拆洗,还会挤出几朵旧棉花,起名叫“开花缎”。因有哮喘病,她母亲冬天是不能下地干活的,所以每天就坐在炕上,捧着那些厚书看。她说话慢条斯理的,喜欢用文词儿,她还经常给我们讲“闲话”(故事),我们围着她听,讲完一段还央她再讲一个。
但凤暖的父亲脾气并不好,一家人都很怕他,摸不准什么时候,脾气就像飞上天的炮仗,炸了。他打凤暖哥哥打断过铁锹把,我赶上过一回,吓得好几天不敢去她家。
凤暖的父母哥哥都很能抽烟,房间里总是烟雾缭绕,充满浑浊的烟熏味道。因此每次从她家回来,母亲不需问,就知道我去哪儿了。
这样的一家人,光景自然不会好。
2
从我认识凤暖起,她就好像是个大人了。她经常做着大人的活儿,背着弟妹,蹲在灶台前烧火、淘米、贴饼子。
这样的凤暖,也有着自己的理想,她喜欢读书,课业上也十分用功。在她看来,家里日子过得再拮据,也曾出过“读大书”的人。
凤暖的大伯父是村里50年代出去的大学生,只是在大学穿上军装后,就没音信了。凤暖奶奶有好多年,想儿子想得有点恍惚,看到有穿军装的人就会问对方:“你看到我儿子刘尚斌了吗?”
一回在镇上,凤暖奶奶看到一个穿军装的人,就跟在对方后面走了好几里地。
文革结束后,凤暖伯父从乌鲁木齐来信儿了,说他在一个军事保密单位工作。凤暖那段时间很兴奋,她告诉我,她父亲要坐几天几夜的火车去乌鲁木齐看她大伯父了!大伯父的重新出现,成为凤暖一家的骄傲。
凤暖说,将来她要去当女兵,请伯父帮忙。说到这里的时候,凤暖眼里放光。当时,当女兵对于年少的我们来说,简直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凤暖的父亲从乌鲁木齐背回很多期刊杂志,我往她家跑得更欢了,那些文字和图片让我们着迷,遇到不认识的字,就问凤暖母亲。
我最初的人生启蒙或许就是从那些杂志中得来的。记得最初知道莫奈的《干草垛》,就是在她家的一本杂志封底上看到的,金色夕阳下的旷野中的干草垛,看起来亲切又温暖,很有故乡晚秋的味道。至于莫奈是谁,多年以后我才知道。
因为对文字有着同样的热爱,我和凤暖的友情更加牢固了。
3
上小学时候,我们赶上了读书有用的年代,乡下孩子想要改变命运只有发奋读书。因为我俩成绩一直在班里排在前面,就经常一起学习、做作业。
凤暖的字总是缩头缩脑,齐刷刷地拥挤在格子的左下角。她的每个字都像害怕似的蜷缩着,不禁让我想起了她背着妹妹蹲在灶台前烧火的样子。
很快,我们同时面临着上初中,考重点班的压力。
凤暖对自己能考上重点班坚信不疑,并为升学偷偷做着准备。她很聪明,也很用功,似乎没理由考不上,结果却出人意料。
那一年,班里只有一个男生考上重点班,我以第二名的成绩落榜,这几乎意味着我和凤暖已经被高级中学、中专、大学拒之门外了。
这让我的父母很焦虑,他们让我留级补考。我选择了复读,凤暖却辍学了。
她从没告诉我她辍学的原因。只是在暑期的一个下午,我在她家附近的水井边看见了她,正想把兜里还没有熟透的海棠果分她几个,她却说,“我以后不再上学了”,说完就挑着水桶走了。
那天,她穿了一条灰色涤纶的新裤子,是鞍山亲戚买给她的,本来凤暖是准备新学期开学时穿的,裤脚因为长,还卷了两圈。
我们的同学生涯,在那个夏天就这样结束了。
4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和凤暖很少有时间在一起,我在求学,而她已经开始下地务农了。直到几年后,我回到家,突然听说凤暖疯了。
原来,辍学后的她一直坚持在家自学英语,把积攒的零用钱都买了课外英语读物,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凤暖还把课外书偷偷送给我们班里考上重点班的男生,可是,那个男生把英语小词典原封不动地送还到她家。
凤暖父亲听说了这件事,气得没走房门,直接跳过北窗冲到凤暖面前,二话没说就甩出一个狠狠的嘴巴。那晚,凤暖跑了出去,第二天家人找到她的时候,就感觉到不对劲儿了。 她似乎有点魔怔,说话语无伦次,哭一会儿,笑一阵儿。平日里文静的她,竟然把自己倒挂在苹果树上,像猴子一样荡秋千。
巫师说,凤暖那夜在外面,躲在阴气很重的地方,撞到孤魂野鬼。于是她家又是烧香、烧纸钱又是供猪头驱魔,结果,凤暖的病并没有好转。
在那个凤暖走失又被找回的中午,我去看她。她穿着红色球衣,蓝色裤子,正在院子洗菠菜,见到我就端着一小笸箩菠菜笑着迎上来。她好像矮小了很多,自从不再上学,她个子也停止长了。她的脸变得又黑又瘦,拉着我的手走进屋里,不由分说让我坐下,解开我的头发要给我编辫子。
凤暖妈小声说,“你由着她吧,她也就是对你亲,除了你谁都骂。”
我梳着凤暖编的麻花辫,手里攥着她强塞给我的一把菠菜回到家。我哭着想,要是我能把凤暖带到一个谁都不认识她的地方,一个没有人跟着她、围观她的地方,就好了。
5
再后来,我到沈阳读书,关于凤暖的消息越来越少了。
听说她在精神病院治疗一段时间后,病情似乎稳定些,不那么频繁出走,也不再把自己倒挂在苹果树上了。放假的时候我去看她,她精神也好些,穿着学生蓝上衣,扎着一条红纱巾,她告诉我她就要出嫁了,嫁到叫北河套的村子里。
我没有参加凤暖的婚礼,她的人生似乎进入到了另一个阶段。
婚后不到两年,她又回到娘家,同时拉回来的还有箱箱柜柜,她离婚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只听说离婚是凤暖家提出来的。
离婚后的凤暖不久就又出嫁了,嫁给城东山区的一个30多岁男人,那个人因为误伤他人还进过监狱。
那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城东山区是一个怎样的环境,我不得而知。只是听说她婚后不久,又开始频繁离家出走,偶尔还会出现在我们村里。
某年夏天,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凤暖胸前别着一个卡片,从呼和浩特火车站,一站接一站,被送回到娘家,同时还带回来即将分娩的孩子。当晚,凤暖顺利产下了一个女婴,是凤暖母亲接的生。不久,他的丈夫上门,把凤暖和孩子一起接回去了。
我以为总该安静下来了
94年夏天,我走出校门,回到家等待新的开始。一天早晨,还不到5点钟,院子大铁门“砰”的一声响。母亲慌忙跑到我房间,“凤暖来啦,你赶紧插上门别出声,她现在疯得可厉害啦,会伤到你!”话音未落,凤暖已经进院子了。
我在里屋听到父母客气地接待她,她打听我是不是回来了,说想我了,想看看我,然后问母亲要热水和洗发膏,母亲把暖壶的热水倒给她,帮她拿了洗发膏,她梳洗完毕,又把凉鞋放在水盆里清洗。一顿捯饬,母亲找出我的衣服给她穿上。
我穿上衣服出去,发觉她更瘦更黑了,脸上长了很多花癣,黑一块白一块的,门牙也丢了一颗。她看到我的时候,瞬间双眼放光,一把紧紧地抱住我,尖锐的笑声里伴着“小娘子,你可想死我啦,终于看到你了!”
我顿时浑身发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难过。
6
凤暖频繁归来,让她的家人不堪其扰,家里不给她饭吃,想把她饿走。
凤暖并没走,更可怕的是,她经常衣不遮体在村里晃悠,还会拦截上学的孩子。有段时间因为她的存在,家长们每天要接送孩子上学。凤暖还经常不请自到,光顾别人家的厨房,吓得主人一愣一愣的。
遇到好心的,会给她一碗饭一个馒头;遇到不好说话的,夹带谩骂,像赶牲畜一样把她赶走。
凤暖成了村里的公害了,成为家长吓唬小孩的魔鬼了,大家都希望凤暖永远不要出现。
很快,凤暖真的消失了,连同她的家人一起。
20多年过去了,凤暖早已被人遗忘,就像她从不曾来过一样。
但偶尔,我还是会想起凤暖,想起她荒凉的青春里也曾长出过梦想的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