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子 美国有一位汉学家,对中华文化的痴迷胜过大多数中国人,却不愿来中国旅游,惟恐中国的现实破坏了他用唐诗宋词营造起来的梦境。这种心态,大约和我对希腊风景望而却步有些相似。如果时间机器把我送到古代,我最乐意去古希腊当一名自由人。不是苏格拉底、柏拉图式的哲人,而是德谟克利特、亚里士多德、阿基米德式的智者,他们才是我心目中的圣贤。 我上小学时,从《我们爱科学》中读到古希腊一位科学家巧妙而准确地测定了地球的周长。那时起,这个古希腊情结就种下了。这位天才人物是亚历山大图书馆馆长埃拉托色尼。他从书中获悉在埃及南方的色耶尼城市有一口枯井,每年只在夏至这一天的中午,阳光才会直射井底;但他知道,同一时间,他所在的亚历山大城太阳并不直射,而是立竿见影。他测出了这个影子的角度,再根据两个城市的距离,计算出地球的周长,与今天测定的赤道长度非常接近。这种“视差位移”测量法,现在还在天文学上使用。 这个故事,比尽人皆知的阿基米德用浮力法测定金冠的重量,更令人叹服。阅读古希腊自然哲学著作,总让人不停地惊叹:“他怎么会想到这一点?”现代科学各个学科的基本问题,其源头几乎都可以追溯到古希腊,但古希腊留给现代科学的遗产――让任何其他民族都难以望其项背的科学成就――并不只是这些,更重要的是它所创立的科学基本思想和方法: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阿那克西美尼的自然主义世界观、毕达哥拉斯的规律观、德谟克利特的还原论、欧多克索斯―――阿基米德的数理方法、欧几里得―――亚里士多德的形式逻辑体系、亚里士多德的博物学方法……这个名单可以长长地列下去。 如果我们把科学精神分为探索、怀疑、理性和实证四个方面的话,那么古希腊自然哲学家们已把探索、怀疑和理性精神发挥到了极致,创造了古代文明的奇迹。只是他们在实证方面仍有欠缺而已。所以一旦文艺复兴时期的巨人们把实验方法注入其中,现代科学便诞生了。当然,科学的进步离不开对旧知识体系的突破,所以我们今天把哥白尼突破托勒密天文学、维萨留斯突破盖伦解剖学、伽利略突破亚里士多德物理学作为现代科学诞生的标志。人们一般不知道,在哥白尼《天体运行》和维萨留斯《人体结构》出版的同一年(1543年),阿基米德的著作首次被译成拉丁文出版,对伽利略等人的研究产生了重大影响。 这些近代科学的先驱者,正是古希腊圣贤的真正传人。人们在颂扬这些科学先驱时,往往非常错误地把古希腊圣贤当成僵化之身、科学的敌人,忘了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那些毫无科学精神、墨守成规的宗教势力,恰恰是他们抛弃了古希腊的精神遗产。让崇尚“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绝不盲从的古代智者为后人的盲从承担责任,这是具有讽刺意味和非常不幸的。 最近,中国科学院惟一一名研究科学史的院士,在反驳杨振宁关于中国传统文化妨碍近代科学的诞生的说法时,也犯了类似的偷换概念的错误。他声称近代科学在欧洲兴起与希腊文化无太大关系,主要理由是“近代自然科学是在不断摆脱古希腊科学的束缚中诞生的”。如果我们用同样的逻辑,是不是也要否认伽利略、牛顿对当代物理学的影响?当代物理学不也是在不断摆脱经典力学的束缚中诞生的吗? 有时候,一名当代院士的逻辑思辨能力,还不如古希腊的一个自由人,也就无法欣赏古希腊的精神财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