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许多重大的科学发现,神经生物学最重大的发现之一纯属偶然。上个世纪40年代,神经生物学家已掌握了一种研究大脑功能的新方法:在动物大脑的某个区域植入电极,用微弱的电流刺激它,看动物会有什么反应。1949年,马贡(Horace Magoun)等人用这个方法发现在中脑网状系统中,存在睡眠控制中枢。这个发现一时成为热点。奥尔兹(James Olds)在1953年从哈佛大学毕业到麦克吉尔大学做博士后研究,也想重复马贡的实验。他花了一周的时间给老鼠的大脑植入一个自己用电线制作的电极,准备在下个星期一开始正式实验。星期天上午,奥尔兹到实验室先试试看实验设备是否已经准备好了。他把老鼠放在空旷地带,给它施加短暂的电击。他当时并不知道,植入老鼠大脑中的电极并没有对准中脑网状系统,而是插到了靠近中脑的一小束神经束(内侧前脑束)中。但是他注意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老鼠在挨了电击之后,虽然可以自由跑动,却总是回到施加电击的地方,似乎等待着下一次电击。奥尔兹起初以为老鼠只是对电刺激感到好奇。他设计了一系列的实验,发现并非那么简单。如果把老鼠放进迷宫中,它将很快学会跑往施加电刺激的通道,甚至为此抛弃食物。如果在老鼠和电刺激之间放上各种各样的障碍物,老鼠历经千辛万苦也要跑向电刺激。一只老鼠即使被饿了10天也不愿意穿过带电的铁丝网去享受食物,却愿意忍受电网电击的巨大痛苦,冲过去接受电刺激内侧前脑束。奥尔兹教会老鼠自己踩控制杠施加电刺激后,老鼠将不分昼夜,废寝忘食,一刻不停地踩控制杠刺激内侧前脑束,每小时可达1万次之多。把饥饿的实验老鼠放进同时放了食物和控制杠的笼子里,老鼠将立即冲向控制杠不停地刺激自己,浑然忘了饮食。事实上,除非实验人员关闭电流,否则老鼠将忘掉所有的一切,一直自我刺激下去,直到精疲力竭昏厥为止。显然,老鼠通过刺激自己的内侧前脑束,找到了一种无上的、绝不厌倦、永无满足的快乐。并非只有老鼠的大脑才有这样的“快乐中枢”。生物学家们对鱼、鸟、猫、狗、兔子、猴子、海豚等多种生物做了类似的实验,都获得了类似的结果。人也不例外。在上个世纪60年代,美国图兰大学精神病专家希斯(Robert G. Heath)做了一个按今天的伦理标准很成问题,不太可能还会有人去重复的临床试验。他往精神病和精神障碍患者的大脑中植入电极,希望通过刺激其快乐中枢使他们痊愈。如果把电极按钮交给患者,他们会反复按它,有时能连续按上上千次。有些患者在装上这个由他们自己控制的装置之后,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到80年代,生物学家对快乐中枢的结构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并知道控制它的神经递质是多巴胺。这个中枢的生物学功能是对生物体的生存、繁衍有益的行为做出奖赏,因此又被称为“奖赏中枢”。所有自然的和非自然的(例如吸毒)的快感都被认为与奖赏中枢和多巴胺的分泌有关。近年来,有些神经生物学家对此提出异议,认为奥尔兹发现的“快乐中枢”其实是欲望中枢,真正的快乐中枢在其他地方,控制它们的是另一类神经递质(内啡肽、脑啡肽等类鸦片物质)。但是不管怎样,我们所感到的快乐,乃是某种神经递质刺激大脑某个区域的结果,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不管是什么样的快乐,不管看上去是多么的超然、“形而上”,音乐的美感、爱情的甜蜜、做出重大发现的惊喜、得道的飘然乃至宗教信徒的狂热,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大脑中的一次次电击。如果这个结论让你觉得很沮丧的话,希斯的一个发现也许会给你一丝安慰:当他把电极按钮交到患者手中时,他们并不会像奥尔兹的老鼠一样一刻不停地刺激自己直到昏厥。只要他们快活,就不觉得有刺激自己的必要。人毕竟不是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