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江钱师竹病放,吾父信归,命余往吊。芸私谓余曰:“吴江必经太湖,妾欲偕往,一宽眼界。”
余曰:“正虑独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词耳。”
芸曰:“托言归宁。君先登舟,妾当继至。”
余曰:“若然,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时六月十八日也。
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解维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
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
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急询舟子。舟子指曰:“不见长桥柳阴下,观鱼鹰捕鱼者乎?”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
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曰:“罗衫汗透矣!”
芸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
余笑曰:“欲捕逃耳。”
于是相挽登舟,返棹至万年桥下,阳乌犹未落也。八窗尽落,清风徐来,纨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瞻欲上,渔火满江矣。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
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
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侬颇娴习,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
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
芸曰:“君若何譬之?”
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
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
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
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
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
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
时四鬓所簪茉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
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
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
素云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
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盖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
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
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
芸曰:“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
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乃乘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
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
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
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