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棍:无名
每一天,像沙覆盖沙,像水淹没水,像一个村庄的木匠,为另一个村庄的画匠,钉好了棺木上的最后一个钉子;像另一个村庄的石匠,又为这个村庄的铁匠,打铁般星夜凿着一块青石的墓碑;像王家庄几个姓白的假和尚,为快要咽气的李道士,疙疙瘩瘩而又情真意切地念着《往生咒》。这无解又无厘头的每一天,就汇聚成我们隐秘的一年年。
许多年过去,了无痕迹。许多人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一分一秒活过,最后只落一个悄无声息。许多人的许多年呢?这无人可问、无人可答的命题,为难着每一个如孤礁般,被回忆的浪潮不停拍打和纠缠着的人。
一天天,又新鲜又繁琐,又陈旧又简单。一年年也是这样的。许多年前有人卖身葬父,许多年前有人画地为牢,许多年前有人割肉饲母,许多年前,一个人在黑暗的斗室中无数次喃喃着“许多年前……”那一段段刻骨的生活也曾确凿无比,可一旦过去就变得如此虚幻,如此可疑。那么多我们曾以为永不会忘记的年、月、日,都埋葬在了无休止的遗忘里。
——这就是有人无比眷恋,有人无比厌倦的生活,这就是我们虎视眈眈也含情脉脉的生活。遍布在每一个时代的每一个人,也不过是在影影绰绰的生活丛林里劳碌着,一只只蚂蚁般跋涉,一条条虫子般蠕动,一粒粒庄稼般被收割。我们从来没有办法阻止今天成为过往,当下变成历史。有一天,我们自己都会化作别人的一抹若有若无的记忆。甚至有一天,连这一抹记忆,终将如黄昏的云彩般,悄然散去。
我们终将无名。无名就是你我的宿命。而现在,我们也不能逃脱这无名的摆布。在说不清的暗中,无名的困厄与无名的恐惧,依旧像一头头行迹不定的兽,游弋在我们看不到、指不出、辨不清的地方。它窥视着,撕咬着,追捕着这尘世上所有的生命。一棵树突然就在雨夜悄无声息倒下,一条狗突然就对着虚空中狂吠不已,一匹老马突然就在某个黎明从马厩中消失……它们也一定是经受了某种莫名的困厄与恐惧,才会如我们一样,有了这种种离奇与反常的行动。
汹涌的时光,并不会澄清生命中一切无名的困厄、恐惧、悲怆、惊悸、哀恸……相反,每一秒钟,仍然陈旧,每一秒钟,仍然如同一把向你我袭来的泥沙与尘埃,直到把我们涂抹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直到我们觉得自己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像来路不明的戏子,哼唱着别人无法理解的故事,无穷尽的故事……直到某一天,我们会指着镜子里的自己,问他什么,他都不言不语。给他讲什么笑话或悲剧,他都不动声色。你甚至对着镜子破口大骂,历数他的不义与丑态……
可这一切有什么用。我也无数次这样不知疲倦地做过,我也是一次次游弋在不同时空里,羞辱过自己也袒护过自己,痛恨过自己也同情过自己。我也曾面对着那个镜子里的自己,说了很多颠三倒四的话。到最后,我甚至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
也许,一个人一生的所作所为,都是即兴的、例外的、不可重来的。也许这恍恍惚惚的一生,不过是一个戏子在镜子前咿咿呀呀、患得患失的一生,到最后终究不过是悲欣全无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