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祥云缭绕的地方——记清华大学图书馆
宗璞
图书馆,在一座大学里,永远是很重要的,教师在这里钻研学问,学子在这里发奋学习,任何的学术成就都是和图书馆分不开的。
我结识清华图书馆是从襁褓中开始的。我出生两个月,父亲执教清华,全家移居清华园。母亲在园中来去,少不得抱着我,或用儿车推着我。从那时,我便看见了清华图书馆。我想,最初我还不会知道那是什么。渐渐地,能认识那是一座大建筑。在上幼稚园时就知道那是图书馆了。 图书馆外面的石阶很高,里面的屋顶也很高,一进门便有一种肃穆的气氛。说来惭愧,对于孩子们,它竟是一个好玩的地方。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第一次走进图书馆。父亲当时在楼下,向南的甬道里有一间朝东的房间,我和弟弟大概是跟着父亲走进来的。那房间很乱,堆满书籍文件,我不清楚那是办公室还是个人研究室,也许是兼而用之。每次去不能多停,我们本应立即出馆,但常做非法逗留,在房间外面玩。给我们的告诫是不准大声说话,于是我们的舌头不活动,腿却自由地活动。我们把朝南和朝西的甬道都走到头,甬道很黑,有些神秘,走在里面像是探险,有时我们去爬楼梯,跑到楼上再跑下来。我们还从楼下的饮水管中,吸满一口水,飞快地跑到楼梯顶往下吐。就听见水落地“啪”的一声,觉得真有趣。我们想笑却不敢笑,这样的活动从来没有被人发现。 上小学时学会骑车,有时由哥哥带着坐大梁,有时自己骑,当时校中人不多,路上清静,慢慢地骑着车左顾右盼很是惬意。我们从大礼堂东边绕过去,到图书馆前下车,走上台阶,再跑下来,再继续骑,算是过了一座桥。我们仰头再仰头,看这座“桥”和上面的楼顶。楼顶似乎紧接着天上的云彩。云彩大都简单,一两笔白色而已,但却使整个建筑显得丰富。多么高大,多么好看。这印象还留在我心底。
从外面看图书馆有东西两翼,东面的爬墙虎爬得很高,西面的窗外有一排紫荆树,那紫色很好看,可是我不喜欢紫荆,对于看不出花瓣的花朵我们很不以为然。有人说紫荆是清华的校花,如果真是这样,当然要刮目相看。 抗战开始,我们离开清华园,一去8年,对北平的思念其实是对清华园的思念。在清华园中长大的孩子对北平的印象不够丰富,而梦里塞满了树林、小路、荷塘和那一片包括大礼堂、工字厅等处的祥云缭绕的地方。胜利以后,我进入清华外文系学习,在家中虽然有一个小天地,图书馆是少不得要去的,我喜欢那大阅览室。这里是那样安静,每个人都在专心地读书。只有轻微地翻书页的声音。几个大字典架靠墙站着,字典永远是打开的,不时有人翻阅。我总是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桌上。因为出入都要走一段路,就可以让自己多坐一会。在那里看了一些参考书,做各种作业。在家里写不出的作文,在图书馆里似乎是被那种气氛感染,很快便写出来,当然也有时在图书馆做功课不顺利,在家中自己的小天地里做得很快。
在这一段日子里,我惊异地发现图书馆变得越来越小,不像儿时印象中那样高大,但它仍是壮丽的,也常有一两笔白色的云依在楼顶。 四年级时,便要做毕业论文,可以进入书库。置身于书库中,真像是置身于一个智慧的海洋,还有那清华图书馆著名的玻璃地板,半透明的。让人觉得像是走在湖水上,也像是走在云彩上。真是祥云缭绕了。我的论文题目是托马斯·哈代的诗,本来我喜欢哈代的小说,后来发现他的诗也是大家,深刻而有感染力,便选了他的诗做论文题目。直到以后很多年,经过时间的洗磨,又经过不断改造。我只记得曾以哈代为题做毕业论文,内容却记不起了。有一次,偶然读到卞之琳翻译的哈代的诗,竟惊奇哈代的诗原来这样好。
那时,图书馆里有教室。我选了邓以蛰的美学,便是在图书馆里授课,在哪间房间记不起了,这门课除我之外还有一个男生。邓先生却像有一百个听众似的,每次都做了充分准备,带了许多图片,为我们放幻灯。幻灯片里有许多名画和建筑,我在这里第一次看见蒙娜丽莎,可惜不记得邓先生的讲解了。
我已经把哈代忘了许多年。忽然有一天,清华图书馆韦老师告知我,清华图书馆中保存了我的毕业论文,这真是意外之喜。韦老师寄来了我的论文复印件,可翻译为《哈代诗歌中的必然观念》,厚厚的有27页。我拿到这一册东西,仿佛看见了50年前的自己,全部文章是我自己打出来的,记得为打这篇论文,我特地学了英文打字。原来我是想写一本研究哈代的书,这论文不过是第一章。生活里是要不断地忘记许多事,不然会太沉重,忘得太多却也可惜。我在论文的序言中说,希望以后有时间真写出一本研究哈代的专著以完夙愿。这夙愿看来是完不成了。我已告别阅读,无法再读哈代,也无法读自己50年前写的文字。我想,若是能读,也读不懂了。
今年夏天,目疾稍稳定,去清华参观新安排的“冯友兰文库”,便也到图书馆看看。大阅览室依旧,许多同学在埋头读书,安静极了。若是5年换一届学生,这里已换过十届了。岁月流逝,一届届学生的黑发变成银丝,但那自强不息的精神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