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回音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苍茫的黄土高原、绵延峻峭的太行山脉、奔腾的汾河水,还有一处处散落于沟沟坎坎里的村庄,一切都静静地沐浴在煦暖的阳光下。
天空寥廓而高远,青得透彻,蓝得澄净。一群鸽子带着清脆而响亮的哨子,轻灵灵地滑翔在朵朵白云之间,俊逸,洒脱,有如一个个展着双翼的天使。远山、绿树、溪流、河滩上悠闲吃草的牛羊……大自然就是一位极其擅长写意的山水巨匠,随意点染几笔,就能勾勒出一幅浓淡相宜的乡野水墨画卷。
乡野,静谧的乡野。老式的旧水车“吱纽吱纽”,永不停歇地轻吟着一首首古老的歌谣;田野里,纵横交错的一条条水渠就是大地的血脉,源源不断地将清冽冽的泉水送到每一块田、每一垄地。成片的玉米和高粱、吐翠的谷子与豆子,贪婪地吮吸着大地母亲的滋养,郁郁葱葱,拔节生长,只期待着秋风乍起、雁阵南归,就会将饱满的果穗回馈给大地母亲,奉献给那些在黄土地上辛勤劳作的人们。
这就是我的家乡,黄土高原上的一座千年古镇。
每年农历七月,是个短暂的农闲季节,当月十五,也是古镇赶集的日子。照例,是要请外地的剧团唱上三天大戏的。太原晋剧团、大同晋剧团,这些老牌的戏团都是镇子里的常客,甚至像程玉英那样的晋剧大家,也曾以她别有韵味的“嗨嗨腔”在镇子里抖擞过几回。
大戏场位于镇子中央最繁华的地段,戏台座南朝北,左出相,右入将。通常,大戏一天要唱两场。白天的晌午十二点和晚上八点,伴随“咚咚锵锵”的锣鼓声响起,也就预示着大戏就要开场了。正戏开场前,是一定要插上一段“帽子戏”的。“帽子戏”,就是招揽看客的引子。只待戏场里坐满了观众,戏团才会正儿八经开张。“帽子戏”后,正戏多为连本的折子戏,常见的有《杨家将》、《算粮》、《芦花》、《打金枝》等名目。偶尔也有唱现代戏的,只不过,镇子里的男女老幼似乎只对古装戏情有独钟,现代戏实在是没人愿意买账。一来二往,戏团也就渐渐摸出门道,晓得了乡民的口味。
庄户人好客,赶集的日子自然也就成了亲朋好友一年中少有的一次聚会,七大姑八大姨、老叔老舅,只在这个时节才肯挪挪窝。那些头上拧着白羊肚毛巾的老爷子,穿着对襟子花衣裳裹着小脚的老太太,从四乡八邻纷纷赶赴过来,于亲戚家酒足饭饱之后,满嘴喷着酒气,脸也涨得通红,慢悠悠踱到戏场,选择一块有利地形端坐了,一边看戏,一边还不忘与碰到的熟人寒暄几句,唠唠嗑、叙叙旧。
看戏,不同年龄的观众,关注点自然不同。老头与老太太热衷于品评生旦净末丑的功力;而青壮年,却只对戏里那些俊俏的红粉佳人感兴趣;至于一群小屁孩儿,根本无意于听那些角儿咿咿呀呀慢吞吞地唱,无非只是为着凑凑热闹而已。
……正戏开演了,那锣鼓声、那才子佳人婉转的唱腔经由大喇叭传到空气中,一头撞在场子四周的围墙上,打个旋儿,又轻飘飘飞向半空,只待在半空中悬停够了,才会驾着风一圈一圈地像涟漪一样朝着四方扩散开去。这当口,随意盘坐在镇子的哪一个角落,也都能听到穆桂英挂帅的隆隆战鼓,或听到包拯给嫂嫂赔情道歉的动情倾诉。
……
庄户人平常的娱乐方式是既有限又单调,无疑,唱大戏的日子就是庄户人最盛大的节日。“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上唱大戏……”黄口小儿传唱的童谣、老奶奶哄孙儿睡觉的催眠曲,自然也都少不了大戏的影子。
镇子里请剧团唱大戏,无非是为着庆贺丰收的年景。而在民间,还有一个风俗与大戏形影不离。无论谁家的老人故去了,孝儿孝女们是一定要请上几个艺人献唱的。局促的农家小院,向阳的一处角落,搭起一顶临时帐篷,支起锣鼓架子,三五个小生、小旦扮相庄严,整天半夜地轮番上场献艺,直至将老人家送到青山绿水间,送到黄土垄中。这一场场大戏,伴着庄户人来,目送庄户人去,高亢、婉转,将岁月唱成一首缠绵的诗,更唱成了一条奔涌的河。
一年年,一岁岁,一代代庄户人看大戏、品大戏。他们,在大戏里看清了是与非,分辨了忠与奸,分出了美与丑。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大戏里的一桩桩、一件件故事,又何尝不是每个庄户人的故事呢?
时光流转,斗转星移,一天天过去了,黄土高原依然静穆着,只不过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霾中。汾河水已然枯竭断流,裸露的河床就像盛宴过后杯盘狼藉的餐桌,正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巨变。古镇的大戏,就像一段陈年往事,慢慢黯然退出历史舞台,终变成一幅挂在墙头的旧照,渐行蒙上了丝丝尘灰。古镇里那些白头发、掉光牙的老头和老太太还在执拗地恋着大戏,只要电视与广播里有这样的节目,他们一定是不会放过的,甚至还会瘪着嘴,合着如云的行板,咿咿呀呀跟着哼唱几句。而身强体健的年轻一代,却再也不会挤前台看大戏了,他们奔忙着,只为生计而奔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