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 铁 环
马步升
我家的木桶终于朽烂了,我心里暗自高兴。在水桶刚开始漏水时,我就盼着它烂,烂彻底。可父亲硬是给漏水的地方塞了一撮刨木沫,漏就止了。再漏,再止,凑合了三年,硬是把我从六岁凑合到九岁。这次,是几块镶木板突然断裂了。父亲从深沟里挑水,爬到半坡时,嘭地一声,坏了的那只桶里清水四溅,路边的蔫草呼地抬起头来,一顿痛饮,眼见得都绿了。另一只桶乍然失去平衡,脱离扁担上的挂钩,欢叫着从沟坡滚下去,一声脆响,碎木片像弹片一样飞溅开来……
父亲把碎木片一一捡拾回家,我一见他肩上挂着四只箍桶的铁环,心里乐开了花。但我必须把脸色调整得跟父亲一样沉重。父亲怒容中掺杂着戚容。箍桶必须用八分厚的上等杏木板,一对水桶需要两平方尺。箍一对新桶就得耗去全家人半年的吃喝用度。这是一分很值钱的家当,父亲的恼怒和悲戚尽在情理中。
而我只有九岁,生活的担子压到我肩上,不大符合人道主义原则。玩,是我的天赋人权。但我不敢把心中的快乐露在脸上,可父亲的脸色老不见和缓。我耐不住了,心里说,我爷死了,也没见你有多悲伤,更没见你找谁报杀父之仇,因为我爷是老死的嘛。桶也是老死的,又不是谁故意砸烂的。再说,是坏到你手上的,怨谁。但是这话只能烂在肚子里,说出口,非得挨一顿暴揍。
伙伴们都有铁环,他们家的木桶都过早地报废了,他们真幸运。而我没有铁环,根本原因在于我家的木桶老是漏而不坏,坏而不朽。学校离家十里山路,凌晨到校,十点早饭,下午再去,午后再回。大家手里滚着铁环,从山坡跑上跑下,没觉着什么,就到校了,就回家了,而我空手跑着,眼前没有目标,总是跑得比别人慢,比别人累。
几天后,父亲的心情终于稍稍平静了,我早看中了四只铁环中的一只,有一只就足够了。我试着把挂在墙上的铁环取下来,父亲没说话,我知道,他恩准了。我迫不及待地找来一根钢丝,弯成钩做手柄,又用细铁丝弯出几个小环,套在铁环上,在院子试着了滚几圈,大铁环轰隆有声,小套环清脆如铃。在这一瞬间,欢乐就充满了我整个儿的心扉。
上学路上,我滚着铁环跑在最前面,山鸣谷应,虎虎生风。都是六七十度的陡坡,都是一尺来宽的小道,上学时,一口气推上去,放学后,一口气奔下来,每天来回奔跑四十里,竟一点儿不觉着累。
一个铁环将我从娃娃滚成大人,从一无所有的黄土山乡滚进光怪陆离的现代都市。站在城市门口回望乡村时,我感到的是逃离和实现。
简陋的玩具,竟然可以使简陋的时代变得不再简陋,而玩具不再简陋了,本不简陋的时代却变得无比简陋。二十年来,我整天忙得脚后跟抡到了后脑勺,孩子也让沉重的书包压弯了腰,思来想去,终究是为一个简陋的字:钱。我和孩子都忙得不堪其苦时,就去寻找和体验乡村的简陋。站在田野遥望都市时,我感到的却仍然是逃离和回归。
我似乎有些明白,人生其实不过是一只滚动着的铁环,最后的诱惑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坐拥金银,也许是满目山野,两者都可能成为诱惑的理由。滚,不停地滚,滚到哪儿,看见让你怦然心动的风景,就停下来,举头望望天空,继续滚往人生的下一段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