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
宰 羊 记
●武国荣
对面山头飘来浓烈的羊肉味儿的时候，早晚奋战在改土工地上的社员们，就敏感地知道了公社里大队里热气腾腾的小灶上，又开始煮羊肉了，不用去现场，就已知道那是在社员们眼里已经大得不能再大的县社队三级干部们，又聚在一起，兴高采烈地吃羊肉泡馍，喝羊汤，咥血条子（羊血面）了。这是这一年自农历三月草长草肥以来，时不时发生在我们村里的场景。公社等着一年各个季节农事忙完以后，立刻集中精壮劳力，利用人海战术，驻扎在每一个阳坡上，吆喝社员们平田整地。除过天阴下雨，社员们就近住在塌窑烂庄子，从早到晚干活，一天只能吃两顿饭，于垓堎边上支的锅灶，散散疏疏，上午的九十点或者下午三四点的袅袅炊烟，亦散散疏疏从灶火底下冒出来，或歪斜着或笔直地向周边向天空升腾。灶不相连炊烟也不相连，飘出去以后就不一定了，在某些空域，它们或许合二为一合三为一，变成一朵烟云，成为带黑却明显不含水汽的云朵，飘飘荡荡，纷纷淋淋。往往炊烟汇成的云与天上飞来的云，结伴而行，飘向远方，如果从云上俯瞰我们的村庄，场面一定煞是热闹。
工地上的锅灶，是很单调的那种，早上烧米汤，社员们便就着米汤啃自己带来的干馍。馍馍当然是粗粮做的，麦面馍有是有，但那是极个别人家才吃，许多家庭出来的人就是连想都不敢想，更别说吃了。到了晌午这一顿，也基本是米汤就馍馍，隔三岔五，也有改善生活的时候，那就是吃面，吃连锅子面，就是把切成短节节的面条煮进锅里，面熟以后放盐，宽展的面汤里稀稀拉拉飘荡着能数的清的面条，大家争先恐后地舀着吃。这面是队里集体粮囤里出来的，是相当好的福利了，工地上的人每每吃着都会萌生强烈的幸福感和荣誉感，那些不在工地即使在村子里没黑没明干活的人，也没有这样的待遇的。除此之外还有另类灶，那便是大队领导公社领导的小灶。那时上面要求很严，要求干部与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但是干部们变通的办法便是开小灶。在普通社员们看来，他们简直吃得太好了。被选去做饭的，都是村里年轻漂亮干爽的新媳妇或者妙龄女子。小灶早上吃蒸馍，就有搾辣子，萝卜丝，嫩黄瓜，鲜韭菜之类的时令蔬菜，晌午自然是大家馋羡的长面了。这还不够，隔段时间，队长就带人去放羊的山头山底或者羊圈，挑膘肥体壮的骟羊，杀了，洗了，然后分送到头头脑脑的小灶上去。村子里的羊，其实从农忙忙完以后到隆冬结束之前，吃起来才好，往往六七月的山羊肉鲜，八九十月的绵羊膘肥，队长们献殷勤，就常常在这个时段动作多，而于二三月，四五月，人家嘴馋，他也不能不隔三差五地杀羊，奉献。
那年月，谁能没有个眼热嘴馋的毛病？村子里时不时缭绕着让人垂涎三尺的羊肉的味道，羊又是来自于自己的村子，又是经由自己的社员日复一日放牧，属于自己的血汗获得，属于集体财产。这活蹦乱跳的羊，任由外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剥皮吃肉，狼吞虎咽，社员们却连一根羊毛都沾不上，大家一忍再忍，由初始的笑脸相迎，到私下的叽叽咕咕，再到侧目而视，终于怒不可遏，这种窝火一直蔓延至八月十五抑或九月九这样的大节，队长逐渐从充耳不闻，慢慢过渡到体察民情，在逢迎了各级领导的脸面之后，终于折返回来与社员们一起“同仇敌忾”了，他下命令抓几只老骟羊来，杀了让大家过节。倘若是八月十五，就杀山羊，假如是九月九，则杀绵羊。宰羊的这一天真像过年一样，村里的人听闻这一消息以后，个个喜上眉梢，奔走相告，走路极带劲，干活特有力，连去沟底担水的空水桶，也发出金属相撞的尖利的声音，这在我们听来，分明就像酣畅淋漓荡气回肠的信天游那般悠扬婉转悦耳动听了。几个杀羊把式，又聚到村子中央的打麦场边上，支几张破门板，磨刀霍霍，大家齐动手把羊一个个绑缚起来，抬搁于门板上，人脚手并用，拼力压住羊的头蹄，把式的长刀在羊的脖子底下来回一钩，鲜血顿时从刀口处喷涌而出，打下手的人慌乱地用一只大脸盆接血。挨宰的羊，不知道有没有先知先觉，反正被缚之前大多呆呆傻傻地站着发愣，一幅茫然无措的样子，有的眼睛还流着眼泪，从人拉它后腿，到两腿夹头，再到使绳及至看见刀光闪烁，这才似乎突然清醒，意识到自己就要挨宰了，便歇斯底里地呼喊，尖锐刺耳地嚎叫，蹄子头颅胡乱跌拌，但这早已无济于事，血越淌越多，在盆子里很快凝结了，羊声也越来越小，终于喘几口粗气，呜呼哀哉。只有远远围观的我们这些小屁孩或者小媳妇小姑娘们，似有不忍之心，而一旦想到香喷喷的羊肉泡馍羊肉面还有捶头大的白面蒸馍，立马不再同情羊的生命，只是急切地看着杀羊人剥羊皮，劐肚子，翻肠子，剁羊肉。
羊肉的分配是公平的，头蹄内脏，跟羊肉一样，各个卸碎，劐开，搭以凝结了的羊血块，分成若干堆摞，一家一堆，大户大堆小户小堆，从塬头东首第一家人起始，家家户户挨着领。每个家户领肉的人，一般都是提一只小笼一只罐子，笼笼装羊肉罐罐盛羊血。尽管肉血多乎哉不多也，最大户的人家也就能分七八两肉，一大坨羊血，小户的更少一些，但人人有份，绝对公正。凡是领到肉的人，心情是多么欢畅，两只手郑重其事地提着分得的东西，脚不点地，匆匆上坡或下坡，回到家，洗肉，烧锅，採面，蒸馍，剥葱，踏蒜，捣辣面。一眨眼的功夫，无论锅灶技术好歹，家家户户都会像社队干部的小灶一样飘荡出羊肉的膻味儿，心里更是鼓荡起一股按捺不住的幸福和窃喜。宰羊的日子，村庄里的一切都迷醉了。
2019.8.28凌晨于西峰八里庙，30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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