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上的沟,极少获得世人的关注,更别妄想着被青睐了。
除却外观上的邋遢与土气,沟所受到的冷遇,其实也在侧面注解着人惯有的趋炎附势:人的目光是朝上瞅的,宁肯对高耸的山峰仰望又仰望,都不愿对深陷的土沟,偶或瞥其一眼。
沟受到歧视和冷落,却不激动,不抱怨,依旧保持着原模原样,不与平原争辽阔,不与山脉比巍峨,享受着旷古的孤独,也享受着寂然的宁静。
冬日从高空俯瞰,黄土高原宛若一张耄耋老人沧桑的脸庞,皱纹斑驳扭曲,底色灰黄幽暗。那些沟岔,或深或浅,或直或弯,或似一撇一捺,或像一点一钩,凌乱而潦草,无规而无矩。一条条伤痕般的沟壑,犹如经受过刀劈斧砍似的,让本来浑然一体的原面,沦为支离破碎。
很多人一提到黄土高原,都会言及它的干旱少雨。但事实却是,黄土高原上的每一条沟壑,恰恰都是由雨水造成的。雨水是沟壑的造化者,甚至可以说是孕育与分娩沟壑的母亲。雨水从天而降,落到地面,以“水往低处流”的执拗,在松松垮垮的黄土地上,冲出一条条窄窄浅浅的沟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沟渠开裂又开裂,原面被切割再被切割,千百年后,沟渠化为沟壑,原面化为土梁。那些沟壑,形若天堑,将一道道高耸的土梁予以孤立,居于原上而没长翅膀的人,再也无法从中任意跨越。那些土梁,原本仿佛臃肿的胖子,但随着雨水不断地冲击与剥离,宛若患上糖尿病似的,愈发地消瘦,最终极目远眺,仿佛兀自耸立的毛驴,毛发颓唐,肋骨裸露。土梁与土沟,仿佛一对千年盟约的夫妻,日夜厮守,不离不弃,你不嫌我低,我不羡你高。
我是在沟畔长大的,因此内心里,充溢着对沟复杂的情感,既恩仇兼具,又爱恨交织。
我家门前的那条沟,距大门仅有二三十米远,中间相隔的,是一个较为宽阔的碾场。沟岸上,长有两棵杏树、两棵杜梨树、一棵泡桐和一棵槐树。这些树,打眼一瞅,就拥有一把年纪,比村里的任何一个老者都要更为年迈。清朝的中期或末期,树就在这里落地生根。栽树的曾祖父和陪伴树的祖父,在我出生时已踪迹无觅,唯有这一棵棵昂首向天的树,仿佛是他们留给我的隔代遗言。树老瓮般地粗壮,尤其是那棵泡桐,唯有四五个人手手相挽地搂抱,才能将其抱住。记忆犹新的是,每到夏收的末尾,杏树上就一片耀眼的红黄,云霞那般,一个个熟透的杏,仿佛羞赧的脸蛋,从浮叶中托举而出。攀上树枝,轻轻地一摇,圆滚滚的杏,像是受到惊吓似的,纷纷逃离枝头,噼噼啪啪地坠落于地。
吃杏,对于像我这等亲历饥荒的蓬蒿之辈,很容易沉淀为记忆中最为甘甜的片段。然而嘴馋,却时常要付出代价。胆小的孩子,仰望红杏,口水横流,至多会捡起地上的顽石朝树上抛扔,幸运的话,一两颗杏掉落,他将其弯腰抓起塞向嘴里;但幸运总是有限的,更多的时候,顽石要么像脱靶的枪子,杏未被击中;要么击中了,杏掉落于别的小伙伴近前,尚未等他反应过来,杏已化为他人口中之物;要么杏虽脱离树梢,却斜飞落沟。胆大的孩子,直接攀树而上,却应验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警世之言,他们尽管双手捉住树枝猛烈地摇晃几下,红杏像冰雹雨般地坠落,但因用力过猛而或致自己的身体失去平衡,或致脚下的树枝瞬间脆断,从而像离弦之箭那样,跌入深沟。
摔落沟中,对于在沟岸摸爬滚打的孩子而言,无异于家常便饭,早已习以为常,俨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父母闻知,难免心中悚然,于是急忙扔下手中的活计,惊慌失措地奔向这里,边跑边呼叫自己孩子的名字,声音怪异得犹似猫头鹰的哀鸣。
孩子滚沟能否受到巨大的伤 害,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运气的好坏。有的孩子,先是掉落于某个悬于半空的土坎,缓冲片刻,再掉落沟底,除却一些摩擦带来的皮外伤,不至于伤筋动骨;有的孩子,摇摆的身体最初的碰撞点,是土壁上的一丛野草,他若反应及时且身手敏捷,会死死地揪住一束野草不放,待草根拔起或手掌脱落,他则贴住土壁滑溜而下,这样就不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最致命的则是一坠就坠落沟底,即使是这样,因为沟底的局部情况各异,或孩子间的体质千差万别,结果也会有所不同:有的孩子皮实得宛若篮球,屡屡滚沟,皆安然无恙;有的孩子则脆弱得仿佛不经摔打的纸灯笼,或皮 开肉 绽,或昏迷不醒。
无论是何等状况,滚沟的孩子无一例外都会受到惊吓。父母们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赶快把孩子送往附近的医疗站疗伤,而是先要为其举行“叫魂”仪式。在父母的眼里,丢了魂,比伤了身更为可怕。身子的伤情,可以通过医治,慢慢痊愈;但魂一经丢掉,若失却招回的时机,恐怕要永远成为无魂的空洞皮囊。人若无魂魄附体,即使他看起来依然人模人样,但其实已与一根木桩无异。
数十年里,仅我所知,就有十几个孩子——包括我——都曾滚过沟,但未有一个孩子因此而落下身体的残疾。如果说峡谷坚硬,颇具某些男性的粗暴,而黄土沟壑,则具有母性的柔和,干燥但不冷酷,幽深但不森然。
仔细勘察沟壑,就会发现沟壑,俨然就是一个复杂而奇异的世界。
沟壑之于诸多动物,比如狼与蛇等,无疑皆为理想的藏身之处。小时候,我就听老人们在讲兵荒马乱时期的往事。那些土匪或兵匪,动辄就来村里骚扰,或谋财,或贪色。村民们睡觉不敢脱衣服,半夜里一听到狗的狂吠声,立刻翻身起炕,一把抓起搁置在枕边的包袱,扶老携幼地赶紧往沟里跑。躲进沟里,狂跳的心才能平复下来,知道那些匪徒,至少不会危及自己和家人的身家性命了。包袱里包裹的,都是家中的贵重物品,比如钱币以及金饰银器等,而沟壑里,坎坎棱棱,褶褶皱皱,随便一个小缝小隙,都可供藏身。风高月黑,土匪们是不敢轻易踏足沟底的,原因在于沟内犹似一座进去容易出来难的迷宫,对于不大熟悉地理环境的他们,贸然步入,无异于涉足一步一惊心的雷区,弄不好,会遭到群狼的围捕猎食。
在虎狮消失的地界,狼毫无疑问是动物世界里谁也惹不起的老大,于是远离狼穴,看见狼赶快扭身逃离,诸如此类,就成为沟畔人家谆谆教诲孩子的日常功课。人怕狼是肯定的,那么,狼难道就不怕人吗?这等问题,从狼穴的位置就能破解出答案。狼利用土壁的裂缝,用爪子日积月累地刨挖,从而筑成了自己的狼穴。端量狼穴,会发现无一不悬于半空,与地面保持足够的距离。鲁莽却不失狡黠的狼,显然对人和其他动物怀有深深的戒备,它如此筑穴,意图再明显不过,那就是要将自己与其他物种隔绝开来,从而使自己置身于生命无虞的境地。狼明白自己造孽太多,于是尽管依然依赖于凶残安身立命,却掩饰不了内心的惶恐。
世间凡嗜血的动物,无一不濒临灭绝,因为残暴者,终究要为自己的残暴付出代价,这是大自然不可违逆的定律。沟不过是一幕幕戏曲的观众,它见证了狼的疯狂,也见证了狼的萎靡,那一个个已经空荡荡的狼的旧居,仿佛是沟悉心保存的狼从兴风作浪到销声匿迹的历史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