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娟《立春》

春季开始 该怎样叙述春季正要开始的那种心情呢？ 远方有战事，炮火声隆隆响着，一阵紧似一阵，真切得令人惶恐。 我翻着电话簿，打电话给远远近近的朋友们，并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或者心情，只是在季节转换的时刻，渴望听见他们的声音，亲近他们的生活。有位朋友刚从高中至国中任教，语气里有着不曾出现过的疲惫和沮丧。 “那些孩子很可爱!可是，他们不知道苏东坡，不知道李后主，不知道李清照，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们于是谈论国小与高中学生的素质，高中生与大学生的差异，六年光阴，孩子们由懵懂蜕变为知识青年。 在大学一年级国文课上，我和学生们悠游于古人的思维空间，感性心灵，我们为苏东坡的深情而动容，为李后主的际遇而怆然，为李清照的才情而喟叹。从古典诗词到现代诗，沉浸在每一个美的意象中。我喜欢听他们抒发自己的观点和感受，看着那些活跃光彩的脸孔，丰富多样的表情，是一种美妙的经验。 只是我一直忽略了，他们也曾是国中课堂上，“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我一直视若当然，竟忘记了要感谢。 于是，我忍不住在电话里向朋友道谢。假若不是我的朋友以及其他的老师们，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退介绍着古人与古文，我和我的学生们，怎么能获得这种欢愉的共鸣？ 我因此向学生们说:“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感谢你们的老师，但我真的感谢你们。” 立春之前下了一连串的雨，阴湿而寒冷，我回到最初的母校，小学已改换了面貌，古旧的校舍都 成了高楼，年轻的老师们俱已两鬓飞霜。小学生刚考完期末考试，老师障着他们在教室里作美劳，或围着大桌子吃火锅。小男生，小女生精力充沛，在教室里跳着，叫着，高声笑闹。讲台上的女老师面庞犹未脱尽稚气，费力地安抚着学生，语气里总是警告，神色却不严肃。孩子 们的喧嚷就像落在池塘的雨滴，此起彼伏的水泡，闹热滚滚。 然而，这不正是我的童年吗？ 那个穿着蓝夹克、黄雨鞋、扎着两条长辫子，捂着嘴，歪斜身子笑倒的小女孩，不正是幼稚的我吗？ 而陪伴我站在走廊上，略显佝偻的老师，二十几年前，曾经何等翩翩，一年又一年，被岁月，被生命旺盛的孩子，磨蚀得苍老了。 我扶住窗框边缘，双眼蓦然润湿。 这一次的泪水，是缘于对生命的无法言喻的感激。